之后几日,赵七果然再未来过。
钟繁微渐渐也不再去竹林,仿佛去了便是存了盼他来的心思。
但他早已说过近日不会再来。
她有时看着看着书便出神,想着也不知他如今所在何处,在做何事,下一刻便又强迫着自己不去想。
——是她自己动了心,也是她自己选择了说开,那当然也得自己承担其后一切可能的结果。赵七虽未明说,言辞也温和,甚至到最后都在试图劝慰她,但拒绝之意已是明摆着。此前从未提及的、忽然的离京,大抵也算是一种委婉的避嫌。赵七已经把态度摆得如此清楚明白,她再纠缠不休,有失风度是其一,给双方都添尴尬是其二。
所以在秋天他回来之前,她总得整理好情绪,退回到合适的距离上去。
好在如今方是三月,距离秋日还有不短的一段时间。而在此之前,她只需要维持住表面的如常,不叫旁人替她担心便可。
……这大概也算是赵七对她始终如一的体贴了。
钟繁微用手掌按住双眼,眼底发热,也不知是不是手心温度。
心底情绪刚压下一点,她便听见门外匆匆脚步声。她放下手时,正见到采菽猛地推开门,呼吸尚带几分急促。
钟繁微站起身,问道:“不要急,出什么事了?”
采菽性格确实跳脱,但毕竟也这么长时间了,对方也已经习惯了在她读书时无事不来打扰,如今这般模样,必定有事发生。
采菽急急喘匀了气,语速飞快:“我远远看见王妃往吟风筑来了。”
钟繁微轻轻吸了一口气,心中生出三分警惕来。
乐阳王妃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若非必要,她绝不会来姐妹俩面前晃,更不要说亲自上门。上一次叫人来找她们还是去年秋日,因为贞静长公主所办的相亲宴,这一次来……
她心念电转,有一瞬间想到了当初晏秀向钟惜铃许诺的“待他高中,便来提亲”,下一刻却又自己否决掉了。
晏先生入京、备彩礼、寻媒人都需要时间,纳彩也不是什么择日不如撞日的事,总得挑个好点的日子。何况一方是新科状元、另一方是宗室之女,流程上更加麻烦,恐怕不是这殿试放榜后区区几日便能全部做完的。
即便晏家效率当真如此高,那也该去找钟惜铃,找她做什么?上有父母双全,钟惜铃的婚事实质上并无她这个做姐姐的插手的余地。
钟繁微一边思索,一边匆匆整理仪容后迎出门去,很快便见乐阳王妃走了进来。她按捺下心中不安,行礼问好后笑着问道:“您怎么忽然来了?也不提前叫人来知会一声。招待不周,倒是繁微怠慢了您。”
然后她侧头对采菽道:“去倒茶,还有果子点心,也……”
乐阳王妃却一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不必麻烦,今日也非是我要寻你……”
恰在此时,翟妈妈带着同样有几分茫然的钟惜铃走了进来,乐阳王妃余光看到,也不再卖关子,而是直说道:“是岳夫人登门拜访,想见你们两人。我今日尚有要事在身,既然都是自家亲戚,不如便由你们来招待。她如今应当已经在正堂了,你们自去吧。”
钟繁微皱起眉。
这就更不对劲了,为了避免被拜访人有事不方便——就好像现在这种客人上门主人有别的事要做没法招待更甚至直接不在家的情况——正常递拜帖都是要留出几日来的,从没有这种拜帖和人前后脚到的事情。林霄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而乐阳王妃也很奇怪,此前她分明表现得和林霄很生疏,怎么忽然就到了这种“都是自家亲戚所以你们去招待”的地步?
乐阳王妃来得匆忙,走得也急,只在最后留下一段意味不明的话:“世人都说三纲五常,都说父为子纲、君为臣纲,但日子都是自己过的,人活着,也总得替自己打算。哪怕是受点骂名,遭人不满,也好过一生受苦,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钟繁微和钟惜铃赶到正堂时,林霄果然已经坐在那里了。她面沉似水,神情颇为难看。见到她们两个,才挤出一点笑容来。
或许是乐阳王妃提前打过招呼,下人们安静而迅速地上了茶水点心后便无声地退了下去,甚至还替她们掩上了门,像是故意留给她们一个无人打扰的空间。
钟繁微心中不安的预感愈发浓重。
林霄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试图强压火气,然而最终还是重重一掌拍在了桌上,声音怒不可遏:“钟信匹夫!厚颜无耻!”
钟信,乐阳王的大名。
“表嫂,到底出什么事了?”钟繁微低声问道,“您先缓缓,别气坏了,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可以慢慢商量。”
林霄几次深呼吸,像是怒气难平。
半晌,她环视了一周:“人都走完了,看来这位郡王妃大概猜到了我想和你们说什么。既然如此,她便什么都没有和你们提过么?”
钟繁微想了想,将那段意有所指的话转述给了林霄。
林霄一愣,火气似乎消了些,却又冷笑了一声:“做继母的还知道提醒继女为自己打算,当亲爹的反而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钟繁微心中毫无波澜,反正乐阳王是个什么货色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然而等到林霄将前因后果说完,她才发现她实在还是高看了乐阳王。
“北边狄人虎视眈眈,那边那位,”林霄指了指皇宫的方向,语气中几乎没有敬意,“往北边打是不敢的,但让他就这么在南边待着也是不安心。恰好最近乌戎遣使节入京,想和大越结盟共抗狄燕,互相牵制,守望互助,简直是正中他下怀。但是乌戎又不是什么开善堂的,条件也不少,先是说要和大越结为兄弟之国,又是说代他们乌戎王求公主下嫁,最后说乌戎穷山恶水日子难过,既然结盟,怎么也该援助他们一点金银钱财。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当然不会全答应,他觉得乌戎蛮夷,以兄弟相称掉分,再是心疼金银,觉得对方提出的价钱太高。也就和亲一事,又不用他自己嫁,又觉得占了辈分上的便宜能做人乌戎王的老丈人,答应得那叫一个痛快。朝中那些鼠辈也是,平日里表现得高风亮节正义凛然,结果事到头来别的不行,卖别人女儿倒是厉害。”
“所以,乐阳王他……?”
“你们也当知道,如今的公主们不是已经出嫁,就是年纪还小不到适婚年龄,而且估摸着我们那位陛下到底对自己女儿有几分在乎,所以打算是从宗室里挑一个出来过继封公主。宗亲诸王推来让去,最后把这糟心事推给了当初那位和婉公主的女儿,结果钟信那老王八蛋忽然跳出来,说和婉十恶不赦,其女亦是罪臣之后,何况那位从八岁开始被幽禁,如今已经二十七岁,年纪到底大了点,不合适。当场就有人问钟信和婉之女不合适难道要送他女儿去乌戎,那不要脸的畜生竟然真的有脸说他家中女儿年纪正好秀外慧中忠君爱国心怀天下,必定愿意为了大越和亲乌戎……为了在皇上面前表现不惜卖女儿……他钟信可真是好本事……”
林霄越说越气,说到最后,才闭上眼缓了缓,最终努力平静下来,道:“所以我赶来是想提醒你们,趁如今圣旨未下,最好先想办法避开这一场祸事。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赶紧定下别的亲事。若是你们不介意,我和横之可以替你们在他手下的兵里找一找人,就是速度必须要快,圣旨一下,那就无可转圜了。其实那位王妃娘娘大概也是同样的意思,这么做虽然难免惹陛下和钟信不快,但总好过真的远嫁乌戎……”
后面的话,钟繁微没有听清。
靠着和亲乌戎这个线索,她终于想起来一段梦中的回忆,也终于明白了这个似是而非的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繁微的父皇共有八子五女,她在其中排行第九,是五个公主中唯一一个中宫嫡出,从出生便已经注定了她的地位格外特殊。
但诸公主中,仍有一个能与她争锋,便是荣贵妃所生的八公主华容。
华容大名钟繁悦,自小便继承了那位贵妃的美貌,长开后甚至还要盛过母亲三分。她聪慧过人,伶牙俐齿,尤善歌舞,虽傲气却自有分寸,若她愿意,能逗得所有人开怀大笑,是诸皇子公主中最受父皇宠爱的一个,素来有大越明珠之称。
皇后和贵妃本就不算和睦,钟繁微与华容年纪差了不过半岁,又气场不合。钟繁微看不惯华容嚣张傲慢盛气凌人,觉得她爱出风头,华容则嫌弃钟繁微装腔作势,嘲讽她不如自己得宠。两人母家平分秋色,容貌各有千秋,一个有皇帝偏爱,一个有皇后相护,从小相看两厌到大,谁都胜不过谁。一直到大越风雨飘摇,燕人南下,大越不敌,一路败退。最后两国勉强和谈,北燕来使提出条件,割地赔款和亲一个不落。而所谓和亲,便是指名道姓,要华容给燕帝做妃。
华容从来是目下无尘模样,那是第一次,钟繁微看见她眼中隐约水光。
她不喜欢八皇姐,但也不恨她,也并不想看着她作为牺牲品被送往敌国。只是公主的想法并无人会在意,无论是她还是八皇姐。
荣贵妃一生有两子一女,长子夭折,次子战败而死,到了那个时候也已经只剩下这么个小女儿。那和她的母后斗了大半辈子的宠妃头一次顾不上体面,跪在父皇跟前,求他看在自小宠爱这个女儿的份上给小女儿留一条生路。父皇却并没有理会她,在众臣子的劝说下,最终“为了天下”将这个女儿推了出去。
钟繁微记得荣贵妃卸去钗环一身白衣的模样,也记得父皇冷漠面容,同样记得的是……那些自称为国为民的臣子劝说的话。
他们说,牺牲一人而维持和平、救无数百姓,有这样难得的机会岂能因女子短视而被破坏?何况和亲又不是逼她去死,不过只是嫁得远一点而已。六十多年前,就有永宁公主和亲乌戎,维持大越乌戎多年情谊。如今华容亦是公主,且素来得天下供奉、得皇帝宠爱,在其位则谋其责,为何不能效仿永宁,为何不愿为天下百姓牺牲?
钟繁微在当时听过那位乌戎王后、永宁公主的故事,却只是匆匆过耳,并未上心,以至于到如今才回想起来。
永宁公主并非哪个皇帝的亲女,而是睿帝曾孙、赵王孙女、乐阳王嫡长女,十八岁上,她被册封公主,以永宁为封号,和亲乌戎。这一去便是一生,直到二十七年后,她病逝草原,才终得遗骨归乡。
永宁公主,乐阳王嫡长女。
若按辈分来说,她是后来的韶仪公主钟繁微的远房姑祖母。她曾经问过她的名字,她记得,是叫……
钟惜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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