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乐阳王府之后,钟繁微没有将她所做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郡王妃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摆了摆手让她自己回去。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她站在吟风筑的院落之外,看着春日光景,像是看一眼便少一眼。
直到采菽埋着头一路小跑着从远处来,险些撞在她身上。钟繁微下意识扶了她一把,采菽抬头见是她,一脸惊喜道:“小姐你回来啦?”
钟繁微眨眨眼,如往日一般笑着问:“怎么这么心急?”
“琳琅说前院那儿桃花开了,今年倒是比往年早上不少,我就想着去给小姐摘一些来,摆在屋里也好看呀。”采菽笑嘻嘻道。
那一丛花枝在她怀中,花开得灼灼,衬着她微红的脸,正是人面桃花相映。
钟繁微沉默了一瞬,像是想起另一枝深秋的桃花。
她轻轻拉了采菽一把:“进去吧,别在这儿说。”
采菽乖巧地点了点头,跟在钟繁微身后往院子里走,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之前三小姐来寻过你,我和她说你被王妃叫走啦……”
走着走着她便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成了并肩而行。
她并非王府家生子,加上天性如此,总是不太能注意到那些细节规矩,采苓多年来看见了便提醒她,然而她下次仍是要犯。
钟繁微倒是不在意这些小事,何况她知道采菽总有一片真心好意,也就从没对采菽生气过。
她听着采菽讲着她进宫这段时间的府中事,时不时应一声,直到采菽卡了壳,像是说不下去了,她才问道:“采菽,你喜欢惜铃吗?”
采菽不假思索地回答:“三小姐也是又好看又聪明又好脾气,我当然喜欢她啦!”
“那……”钟繁微慢慢说,“你以后跟着惜铃怎么样?等惜铃出嫁了,就和王妃说个情,你和你妹妹跟着她走,再之后想留下来还是想拿一笔钱离开,都可以好好和惜铃说,她肯定也不会不同意……”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采菽睁大眼回过头来,“那小姐你呢?”
“我大概得到很远的地方去,可能这辈子都没法回玉京了。”钟繁微坦然道,“所以不能带你,你再帮我照顾我妹妹一段时间,然后便自己过日子去吧。”
她不顾采菽在身后的大呼小叫,径直走到屋中,自箱箧里翻出一个小妆匣,将里面这些年攒下的金银钱票都翻出来,点了点,平分成了三份。
她攒这些金银,本是为了将来离开乐阳王府后能傍身。但她此去乌戎,恐怕是用不上了。
于是她将打算交给钟惜铃的那份又收回去,准备等来日再交予她。招手叫采菽过来,将另一份递给她:“这些你收好,将来自己拿着用。”
犹豫了片刻,又拨出最后一份,同样递给采菽:“……这一份,你替我去玉楼,买个玉竹坠子来吧。”
玉竹有节节高之意,友人相赠,并不突兀。便当是祝他自此一路顺遂,节节高升。
至于更多而更隐晦的,记这一场月下竹林边相识,便不必再提及了。
采菽虽对这安排不满,但若论辩才,她实在是不如钟繁微,又不是人人都能如赵七一般靠着胡说八道把她绕进去,于是最终还是不得不愤愤地照她说的做了。
她真要做起事情来效率不会低,没几日便将一小节玉竹带了来。采菽大概也是特意挑选过,但那些金银其实并不算很宽裕,玉质倒还算清透,雕工也细致,相应的,在大小上就有所欠缺,比一般的玉竹坠子要更小一些,更不要说和宫中贡品相比。
算不上极好的玉,却已经是如今的她所能拿出来的极限。
钟繁微将玉竹连同一封信、一幅画一起收在木盒中,埋在了自己往日总爱坐着看书的地方,做下了隐秘的指引记号。
她最后一次坐在那里,偏头时便能看到墙头,仿佛还能见少年翻过高墙而来。有时候他东歪西倒坐在墙上,手撑在身边;有时他干脆横过来一躺,将手臂垫在脑后。他的声音跳跃着,总兴致勃勃般和她讲外面的天地,当时阳光正好,风也正好,而他笑意也如骄阳如夏风,如一切光明磊落、灿烂美好。
那是她这些年最深刻的印象,闭眼都能描绘出一切细节,于是她画下墙头的少年,是她很久以前应下的、赠与他的画像。
他像是随口一言,出口即忘,从此再也没有提起过。而她画了一幅又一幅总不满意,最终还是拖到了这最后时刻。
至于信中,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却还是只以“双卿”的名义写下寥寥几笔,只道是谢过他这些年关照,自己离开乐阳王府去投奔亲戚,日后若有缘,或许还能重逢。
她写着有缘重逢,却知道玉京乌戎相隔千里,恐怕是死生不见,提笔半晌,又落下一句便是不能再见,也会遥祝他健康平安,一生顺心。
更多的话,到底是不可诉诸于口,也是不必再提。
处理完了一切事情,便只剩下了等待,数日后,宫中人携皇帝圣旨而来,一是封钟繁微为永宁公主,令她和亲乌戎,而在此之前,则先入宫中待嫁;二则是赐婚给了晏秀和钟惜铃。
钟繁微恭谨领旨,清楚听到尘埃落定的声音。
她回过头,看到乐阳王铁青的脸色。
——乐阳王向来把她们这两个女儿视作提线木偶,碍事挡路时便当绊脚石踢开,需要时又随意召来做垫脚石铺他青云路。又或者不仅仅是对女儿,他对先王妃、对庄姨娘都是如此。却忘记了,旁人也都会有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行事,总不能万事皆如他所愿。
钟繁微笑意深深,如往日一般柔和温婉,声音也是又轻又缓:“繁微为宗室之女,受天下百姓供养,家国有需,自是义不容辞。还未谢过父王体恤,愿意替女儿在陛下面前进言。此去千里万里,恐此生再无相见之期,还望父王多多保重,勿念女儿……”
她顿了一顿,又语气恳切地道:“多思伤神,心重则苦,于身无益。”
暗中刺了几句后,钟繁微不再去看被她气得不轻的乐阳王,转头对向乐阳王妃时,面上的笑意反倒敛了一些,真心实意道:“谢过王妃……多年体谅。”
再之后,是钟惜铃。
她的妹妹眼角带着红,一言不发。
钟繁微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借着衣袖的遮挡,将藏了金银钱票的匣子硬塞进了钟惜铃手中:“还记得你以前说过想要什么样的日子吗?春花冬雪,游湖煮茶,读诗习字,弹琴作画……以后姐姐不在,你也好好过,连我那份一起好好过。”
她松开手,衣袖滑落,转过身去。
她听见身后妹妹的声音,几度哽咽不成字句,她在说:“……我……我不能替你。姐姐,你以后也……要好好过。”
她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钦差行礼,然后向前走去。直到她走出几步,听到身后匆匆脚步声,见采菽拉着采苓追了上来。
“你们……”
采菽喘了两口气,语气难得严肃:“我们和小姐一起去。”
“我并非留在宫中,很快便要去乌戎,你们不用……”
“我知道,”采菽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所以我才要一起去。除了你和三小姐,也没有哪家的小姐能容我这样的人啦。”
“那你也可以跟着惜铃,或者我不是给你留了钱吗,你拿着钱自己去过日子也行,何必非得和我去乌戎?此去山遥水远,又不是什么好去处。”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无功不收钱,不然我成什么人了!而且就像小姐你说的那样,乌戎又远,地方也不怎么样,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去,那多可怜啊。我是一路乞讨进的玉京,该吃的苦都吃过了,在哪里都能过日子,也不怕去乌戎,我就要陪你一起去嘛。”
采菽也知道自己讲道理讲不过钟繁微,最后反正只咬死了要一起去,钟繁微无法,只得将目光投向了采苓,盼着一贯更冷静理智些的采苓能够拦住自己的姐姐。
采苓却只是摇头,道:“二小姐,您不让姐姐跟着,怕是姐姐要放不下心,更不能安心。”
“那你便放心你姐姐去乌戎?”
“我不放心,”采苓认同地点点头,“所以我也一起去。”
钟繁微差点都被她气笑了:“我一直以为采苓你不是采菽那种胡来的人……”
在采菽“我哪里胡来了”的不满声音中,采苓微微一笑,镇定自若地从衣袖里摸出两张纸来,在钟繁微面前展开:“我确实不喜欢胡来,所以我之前就已经去找过王妃问清楚了,并且把卖身契讨了回来。”
她拿在手上的契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她们两个的名字。
她口齿清晰、不紧不慢地说:“不过为了赎身,我和姐姐这些年的积蓄也算都清干净了。二小姐您要是不让我们跟,我们说不得只能饿死在街头了。”
采菽双眼发亮,一脸的“我妹妹真聪明”,顺势便跟着开口:“是啊小姐,这么多年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忍心就让我们这么饿死吗?”
“我们现在都脱了奴籍,您也命令不了我们。便是您执意不让我们跟,大不了我们再去求求王妃去宫里托关系,就说我们是您身边的丫鬟,不舍得与您分开,愿意和您一起去乌戎。您相信我,不会有人愿意花力气拦我们的。”采苓声音里带了几分促狭,“或者您要是愿意再给我们几十两银子做安家用,我们倒还有可能活得下去,否则的话,我们也就只能跟着您蹭吃喝啦。”
钟繁微哑口无言。
她最后一笔钱刚刚给了钟惜铃,现在是真的两袖清风,除了一身衣物什么都没有,被采苓把话逼到这个份上,也实在没有反击的办法。
更何况采菽和采苓都是出于好心,她可以算计皇帝给乐阳王挖坑,却从来不善于拒绝他人好意。
“好了小姐你就别纠结了,”采菽推着钟繁微开始继续往前走,“这也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你别想那么多啦。”
钟繁微最终还是没能拦住采菽和采苓,姐妹俩到底跟着她入了宫。
宫中的生活平淡乏味,皇帝当然不会有心思搭理她,皇后也只在她最初进宫的时候露了一面,其后每日便只有跟随宫中的教养女官学习规矩。
但那些规矩全是她自小便看会的东西,所以也没过多久,女官便说她没有什么更多的能教她,再然后便是漫长的等待。
等待大越和乌戎谈判结束,使节返程,才是她跟着前往异乡的时候。
她的生辰在宫中过去,四月五月六月一日日数过,七月过半,最是闷热的时节,终于有新的消息传来。
——乌戎使节的出使目的全部达成,已经准备辞行启程。恰逢边境与北燕的交战小胜一场,军队班师回朝,皇帝便打算在宫中办一场大宴,既是恭贺将士凯旋,也是送别乌戎使节。
单就乌戎一事来说,钟繁微算得上是半个主角,但她其实也心知肚明,所谓和亲的公主,不过是名义上重要,本质与被送去乌戎的珍宝死物也无差别,于是她便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歌舞管弦,人声不息,所有声音落在她耳中,都像是隔着什么遥遥传来。
皇帝高居皇位,似乎是正在与某个臣子对话,她意兴阑珊,只随意听着那对话,无意去分辨对方的身份。
“……当为此次大捷首功,后生可畏,祁卿,这可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大越得此良将,又有睦邻相助,必能自此得江山永固,朕甚喜之。”
那姓祁的大臣则道:“不过是小儿侥幸罢了,当不得陛下盛赞。”
“战场之事,又何来侥幸?朕记得,这孩子的名字,是叫做知曦吧?你来,这次战事里你立下大功,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钟繁微百无聊赖地听着这套话,只觉得想笑。
哪里来的山河永固,若不能改变,不过最后几十年落日余晖。而这位陛下说得仿佛情真意切对将士甚为信重,但谁都知道他根本不想打仗。
不过朝中百官大概也已经习惯了,估摸着也没人会把皇帝的这些话放在心上,最后多半是表示只愿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以身报国,别无所求。
然而最后她听见的,却是她没有想到的话语,更是她没有想到的声音。
是个年轻的男声,语速比其余人都要快上些许,落字清晰干脆,显得利落而轻快:“臣确有一事,想求陛下恩典……”
钟繁微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茫茫然地转过头去,恰对上那人的视线。
她看到一张眉眼锋利唇边带笑的面容,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而对方看清她模样的一瞬间,眉眼中也闪过一丝难得的错愕。
那个叫祁知曦的年轻将军,分明是……分明是……
赵七。
(这章作话看一下,有排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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