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无论钟繁微心中如何惊涛骇浪,都不是做什么的时机。
她放下手中杯盏,缓缓坐正,偏过头去,闭上了眼。
若不如此,她怕被人发现她的手在颤抖。
她听见赵七——祁知曦的声音在短暂的停顿后,又继续说了下去。
他说:“臣不求加官进爵、金银赏赐,唯愿披坚执锐、卫国戍边。愿随千军破云京,报君至圣至明心。”
他答得顺畅,仿佛没有那一瞬间的讶然。钟繁微却注意得到,他的语气比起前句不引人注意却切实地沉了下去。
于是她意识到,这并不是他本来想说的话,而是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改变了主意,临时做了借口。
但这也不会是随口一提。
她想起第二次遇见时,他所说的话。
他说,当年家中空有财物却无地位,被人夺了大半家产打压至此,如今那恶人仍然虎视眈眈。所以他想把那些失去的都抢回来,把那些强盗打痛打到不敢再伸手。
十几年前的大越空有广袤疆土,却是外强中干,更兼元佑之乱雪上加霜。于是狄人南下,占去半壁江山,至今仍在恒江以北,将贪婪目光投向江南之地。
她想起他那篇被先生斥为胡言乱语的文章,说要将狄人赶出大越曾经的国土,将他们都赶回老家去。
而这一日,他在皇帝面前、文武百官面前、乌戎使节面前说,愿随千军破云京。
云京是大越曾经的都城,开国武帝定都所在,云京的云,本就是武帝名讳中的云。
而如今的云京已经成了北燕的皇城,高天之云十余年前便已经落下,无瑕之玉也将在几十年后碎去。
便纵他有报国志,又能如何呢?
文武百官皆是神情复杂,而皇帝则笑了笑,道:“年轻人,有雄心壮志是好事,但今天令月吉日,不适合提兵戈之事,回头再议吧。”
钟繁微在心中笑了一声。
果然是不出她所料。
祁知曦仿佛也是早有预料,也不曾多说什么,只是沉默着退下。于是在一瞬间的沉寂后,管弦声又起,仍是歌舞不休。
整个大宴后半,钟繁微都有几分魂不守舍。一直到酒阑客散,她独自走在回宫的路上,仍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盛夏天气闷热,使人心烦意乱,她心中一团乱麻,几乎理不清思绪。
今夜又是月圆,远处宫室灯火未尽,有人声遥遥,她身边却无其他人,一种孤独感无端泛上心头。
而意外便发生在这个时刻。
以钟繁微的经验,这种宫中大宴向来规矩多,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她自己是不得不到场,却实在没必要拉着采菽采苓一起受折磨。
她这个即将去和亲乌戎的公主说不重要到底也还算贵重,一般人多少还是得给她这个身份一些面子,不会对她怎么样;但要说重要,其实也没多重要,真出意外了换一个宗室之女来做公主也是一样的,就更不值得旁人专门花力气来对付她了。
何况从皇帝宴请臣子的荟英殿到她如今暂居的玉台宫也不算太远,想想这点路也不至于出什么事情。
……来赴宴时她便是这么想的,所以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带。
但看着捂住自己嘴把自己往后拖的那只手,钟繁微意识到她还是漏算了些什么。
她没做反抗,安静而温顺地被人带走,仿佛是吓傻了一般,匕首却已经无声地从袖口滑落至手心。
宫中按理自然是不能携带武器的,但她早把所有金银钱财都赠与了旁人,离开乐阳王府时两袖清风,这几个月来住宫里的吃宫里的穿宫里的用宫里的,旁人都默认了她什么都没有带来,显然不会多认真地搜她的身。
于是她便轻而易举地藏下了这把护身用的利刃,日日夜夜不曾离身。
尚思索着要怎么抽冷子给身后这狂徒一刀,怎么闹出些动静引来宫中之人,回头又要怎么脱罪,然后才意识到,身后那人已经停住了。
他们如今站在一处宫室阴面草木边,算是一个隐蔽的角落,一般都不会有其他人经过发现他们。而那个人站在她的身后,一手尚还按在她的嘴上,另一手则揽着她的腰,腰腹部和背后都被有意克制地留出了几分空隙,像是一个止于礼数、未落到实处的拥抱。
她嗅到微苦的植物气息,但比起草木,更像是草药香,也嗅到很浅的血腥味,还有另一种有几分熟悉的气味。
她忽然想起前一年的秋日,她生平第一次走出深深庭院重重高墙,那时她闻到丹桂馥郁、闻到草木清香、闻到书墨芬芳、和当时的她分辨不出来的这种气息。
如今那沾染来的书香墨香草木香都已经淡去,那种奇特的味道显得浓起来,她才忽然明白过来。
那是金属的气息,像是染血的刀枪剑戟,带着森然寒意与锋利锐气。
她慢慢地放松了攥紧的手,低头将那把匕首重新收好。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大宴结束后离开的人三三两两走过,这偏僻之处却再无旁人。
一直到许久之后,身后的人慢慢放下手,退开一步。
钟繁微转过身,微微仰头看着她这些年间除了妹妹以外最熟悉的人。
赵七,祁知曦。
数月不见,他似乎高了也瘦了,面容上彻底褪去了少年人的稚气,显出分明的轮廓来。
大概是因为今日赴宴,他也不像往日来见她一般穿得那样朴实而随便,身上衣着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富贵,长发也难得用玉冠束起。
钟繁微有些出神地想,若是以前他来找她时曾有过这样的打扮,她大概早就猜到他的身份有异了。
但其实他就算是这样的打扮,第一眼看起来也还是不像京中权贵子弟,依然是独属于他的那种明烈而锐利的年少盛气。
像是宝剑出匣,其光凛凛,纵有金银珠玉相饰,也不过更衬出他锋锐气质。
可他此时的语气却是轻而飘忽,像是茫然一般:“……永宁……公主?”
钟繁微想,她其实还是忘不了他,何况是这样意料之外的相逢,根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能维持面上平静,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
她感到自己眼角微涩,却还是强行压下心中怅然,只温声答:“祁公子。”
她忽然想起来,他们第二次见面时,他还用着名为赵七的假名,当时她不知该如何叫他,也曾唤过他与这相似的称呼。
那时他笑得像是要从墙头摔下去,说是从没人这么正经地叫过他赵公子。
此时他却没有笑,只是垂下眼睛来看她,他生得那样眉眼,一旦没有笑意,便显得沉郁,显出一种压迫感来,不像墙头那个笑意明朗的少年,像是沙场中杀出来的将军。
也确实是从战场上走过一趟的将军。
又是漫长的沉默,钟繁微不知如今还能与他说什么,便打定主意不先开口。
然后她听见祁知曦问她,语声中几乎带了一种无措之意:“你怎么……怎么会成了公主?又怎么……要去乌戎了呢?”
钟繁微呼吸一窒。
为什么主动要去和亲?为什么愿意嫁去乌戎?
因为倘若她不主动站出来,这倒霉事多半得砸在她妹妹头上,她是长姐,总想保护自己妹妹;因为她妹妹有心上人两情相悦,眼看着就能成眷属,不如她孤家寡人合适;因为……
因为她心悦于眼前人,却已经被他拒绝。
她想保护妹妹,想回报岳家,也想报复乐阳王,除此之外,多少也有一点家国之念……与这些考虑相比,她自己如何便成了不需在意之事。何况,即使她不去乌戎和亲,难道就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就算不是以两国邦交之名嫁到异族,多半也会被乐阳王嫁给哪个她不认识的京中权贵。总不可能是她真正想嫁的人,那嫁给谁不都是一样?
然而那个曾经拒绝了她却依然在关心她的心上人此刻正站在她面前,执着地想要问她一个原因。
为什么要问呢?还有什么可问呢?
她心底莫名泛起极细微的一丝怨气,和更多的悲哀。
因为祁知曦其实并没有错,从头到尾,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所以她还是只能尽量平静地、慢慢地说:“抱歉,之前一直都没有告诉你实话,我并非是什么王府的丫鬟。我真名叫做钟繁微,是乐阳王嫡长女。陛下要与乌戎和谈,想公主与乌戎王和亲,但宫里的公主们年龄都不合适,便只能在宗室里寻人。我父王有意替陛下解忧,便说他有年龄合适的女儿。若我不去,便只能是我妹妹去了……那是我唯一的妹妹。”
她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说服谁:“那是我唯一的妹妹,晏秀也早就答应她,等他高中,便来向她提亲。在这个时候,我不能……我不能让她去。”
“那你自己呢?”祁知曦忽然问。
钟繁微愣了愣,刚要斟酌词句回答,便听到一句声音很低、却依然清晰的话。
他问她:“……还有,我呢?我走之前,分明说过,让你等一等我……”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她从未想过的事情。
“我本来想,这次回京,便来与你说……”他轻声道,“赵七并不是我的真名,我姓祁,名昭,去年年底及冠时,家中长辈给我起字知曦,意为朝曦初升,可昭四海。我是定远侯府第七子,上有四个兄长两个姐姐,身为家中幼子,无家业可继承,无责任要承担,但总还有几分本事,不会一辈子碌碌无为。我心悦于你,以后也都会对你好,若你信我,愿不愿意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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