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小半个月走出毡帐,钟繁微才注意到这一日有些奇怪。

    乌戎人逐水草而居,随着四季在不同草场上迁徙,到了何处便把毡帐搭建在何处,像是一座移动的城。

    这座“城”如今停留在春日草场,“城”中心便是王帐,钟繁微的毡帐在王帐附近,旁边是苏娜雅若和海音诃安的住处。

    总之这一块地方住的人不少,加上奴隶就更多了,往日总有不少人在附近来来往往,今日人却格外少,偶有几个人路过也是行色匆匆。

    钟繁微四处看了看,她最近一直在养病,几乎没有踏出过毡帐。采菽和采苓一来是人生地不熟,二来为了照顾她也没什么闲心关注外面的事情,以至于此刻三人都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

    好在可以替她们解惑的人很快便出现了。

    安塔希正百无聊赖地蹲在毡帐附近,见到她们三人,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用力挥了挥手:“王后身体好些了吗?”

    草原上的治病手段和大越完全不同,安塔希在这方面帮不上什么大忙,采菽和采苓两人也不至于忙不过来,像煎药和贴身照顾这种事情便干脆没让安塔希插手。但她既然是被指派给钟繁微的人,便也不能到处乱跑,尤其是这种钟繁微生着病的时候,不管她们怎么说,她都得在附近待命。

    只能留在这里,又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自然便觉得无聊。

    “已经好多了,毡帐里太闷,所以出来走走,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钟繁微说。

    这小半年下来,钟繁微如非必要便不讲大越官话,强迫着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和各个乌戎人说话,总算是将草原上的语言学了个七七八八,起码应付日常交流是没有问题了。

    采菽和采苓比她进度慢一点,但钟繁微闲时也能教她们一些经验,加上手势动作,基本上也都能互相理解,不会再和刚来乌戎时一般,只能与人面面相觑,谁都无法理解谁的话。

    “我也没能帮上什么忙啦,王后下次自己也要保重身体呀。中原的药太可怕了,比巫医的神草还要可怕!”像是想起了这段日子毡帐里散不去的苦涩药味,安塔希皱了皱脸,神情里带着几分同情,“中原的病人好可怜。”

    钟繁微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乌戎人治病,都是去寻所谓的巫医。如这个名字一般,巫医既是医,也是巫,虽然也会开些草药——也就是安塔希所说的神草——但更多的还是向鬼神祈福祷告,钟繁微并不觉得这种做法有用,在这个方面确实无法做到入乡随俗。好在她离开玉京时带了不少人做陪嫁,其中也有几个大夫,虽然算不上什么有名的神医,但这种小病小痛还是能治的。

    不过她也不至于直白地在乌戎人面前说“我不信任你们的巫医”,所以也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结,而是直接问:“我看今天这里的人格外少,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安塔希眨了眨眼睛,笑道:“也是王后今天出来得巧,大家都在外头庆祝白月节呢!”

    钟繁微一边带着采菽采苓往外走,一边听着安塔希叽叽喳喳说话。

    单看名字,便能知道这节日与神话中的穆卓娅有关,但更多的还是庆祝春日已至。冰消雪融,草木生长,一年中最难捱的冬季过去,又是新的一年。

    走出好一会儿,才能看到人群聚集,欢呼着呐喊着,像是在给什么人加油鼓劲。

    安塔希顺着钟繁微目光望出去,说:“这是在赛马!”

    对于乌戎、或者说对于草原上的所有部族来说,马都是极为重要的存在,是以白月节上也有赛马会。

    钟繁微眯起眼,看着远处。

    那些骑手伏在马背上,骏马飞驰如离弦之箭,你追我赶,互不相让。骑手穿着彩衣,身上系着彩色的布条,那些色彩鲜艳的彩带在风中飘扬,十分好看。

    她注意到,那些马上都没有配备马鞍,却依然风驰电掣,仿佛对这些乌戎人毫无影响。

    钟繁微缓缓抿起了唇,神色微微凝重。

    狄燕也好,乌戎也罢,这些来自草原上的部族,在冶铁铸造方面的技艺都远不如大越。然而他们的骑兵却是中原望尘莫及的存在,骑兵对骑兵时更是碾压的局势。

    草原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几乎都擅长骑射,她能看到赛马会中有几个女骑手,还有身量未足的半大少年,都未落于人后。大越却不同,能骑马的人就不多,经过训练的骑兵会好一些,但水平仍然无法和这些人相比。

    这样其实没什么奇怪,以她这段时间的见闻来看,乌戎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马,年幼的孩童都敢上马,时日久了自然个个娴熟;而大越……富贵人家也就罢了,普通人家谁会花钱花粮食去养马?养了又能有什么用?

    很多时候,中原与异族的战事,都是靠人命来拉平差距的。一场战争下来,异族来去如风,大越则要填上数倍的伤亡。若非骑兵不适合攻城,大越还有地利可以据守,情况只会更加惨烈。

    草原部族的骑兵,一向都是大越的心腹大患,在那个梦中,大越也正是亡在狄燕铁蹄之下,要怎么样才能阻止?

    她心中思索着,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径直往一个方向走去。

    苏娜雅若站在那个地方,也在看这场赛马。注意到钟繁微的到来,便转过头来对着她温和一笑。

    钟繁微在她身边站定,招呼道:“大王后。”

    “早说了没必要这么生疏,叫我苏娜就行,或者和海音一样叫我苏娜姐姐也可以。”说完,苏娜雅若便对着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叫他们拿两个杌扎来,让钟繁微和她一起坐下说,“年纪大了,这么一会儿便有些站不住,你可别介意。”

    钟繁微低头看了一眼这坐具,苏娜雅若虽然已经算不上年轻,但其实也不能算年纪十分大。此前她在这里站了不少时间都没说什么,直到此刻钟繁微来了才要坐下。这显然是体谅她大病初愈,又照顾她的面子怕她拒绝,所以只说自己累了。

    她坐下来,听苏娜雅若温声细语和她说话,像是一尊沉默而易碎的瓷器。

    “……虽说现在算春天了,但天还是冷。你身体都还没好,出来吹风做什么?”苏娜雅若看着她仍然苍白憔悴的脸,有些忧心地说,“不管怎么样要先养好身体,缺什么都可以和我说。乌戎天气变化是有些大,你还年轻,要好好照顾好自己,否则年纪大了就更难捱了。平日里也高兴一点,寻点喜欢的事情做,不是大事的话我都能替你兜着……”

    钟繁微弯起眼睛,露出一点笑容来,她没提那些噩梦,只是说:“安塔希说白月节算草原上最热闹的日子之一,不来看也有些可惜。我之前在毡帐里也闷了不少时日了,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出来透透气也算好事。”

    “就算错过了今年,也还有下一年,身体比什么都重要,”苏娜雅若叹了口气,没再劝她,只说,“我那里新得了两件裘衣,回头让人送到你那里去。以后哪里不舒服也要记得去找巫医看看,或者求点护身的符,别硬拖着,拖成了大病就不好了……”

    钟繁微一一顺从地应着。

    她对自己的身体情况也有数。自己原本算不上什么弱不禁风的病秧子,这次是因为大半年来数次长途跋涉加上水土不服,又逢上换季气温多变,才病得严重了些,但苏娜雅若一片好意,也没有必要特意反驳拒绝。

    说话间,热闹声音越来越近。钟繁微抬头一看,才注意到这里其实是赛马会终点位置,而速度最快的骑手已经接近了此处,欢呼鼓劲声便愈加响亮。

    马蹄奔腾声若雷,山呼海啸般的声音里,一匹黑色的马抢先小半个身位冲过终点。

    苏娜雅若身边的一个半大的孩子跳起来,跟着欢呼:“阿娘第一!阿娘最厉害!”

    钟繁微记得,那是海音诃安年纪最大的儿子,她本以为是苏娜雅若带他出来的,但如今这一看……

    她的目光又落在第一名的骑手身上。

    海音诃安翻身下马,眉目如画,笑靥生花,一双腿笔直纤长又有力,满头扎成辫子的乌金色长发在阳光下如在发光。

    苏娜雅若发现钟繁微在看海音诃安,又笑道:“海音骑射确实厉害,若非是个姑娘,怕是将军也当得。”

    “苏娜姐姐可真是看得起我,”苏娜雅若并没有压低声音,海音诃安显然也听见了这句话,她抱起自己的儿子走过来,又看了钟繁微一眼,“我们的病美人儿可算出门来了?”

    她这句话说得轻佻,依然是那种分不清是善意还是恶意的语气。

    “海音。”苏娜雅若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像是一个委婉的提醒。

    海音诃安耸了耸肩,没有再说什么,反倒去指挥苏娜雅若的手下:“给我也拿个杌扎过来。”

    钟繁微避开了海音诃安话里依稀带着的刺,只是客套地和她说着琐碎的话。

    她看着附近来往的人,目光落在一群人身上。

    那些人与身边的人模样打扮都格格不入,她几乎一眼看出来,那是来自大越的人。

    但她也没有在当初跟着她来到乌戎的人里面见过他们。

    她才想到此处,海音诃安便注意到了,也顺着看了一眼,笑了一声,拖着音说:“那不是大越来的商人吗?要去和他们说说话吗?我记得,用你们的话来说,这叫做‘老乡见老乡’?”

    最后五个字,她用的是大越的语言。

    苏娜雅若不懂中原官话,却也能猜到大概是什么意思,便说:“他们应该带了不少大越的东西来,想看可以去看看,喜欢也可以买下来,缺钱和我说就好。”

    海音诃安又说:“就算没有东西想买,也可以问问他们别的事情。而且这些商人每年往返各地,说不定你也可以托他们带点信给你家里人?”

    钟繁微还没有动作,她自己已经先站了起来:“要不要去你自己决定吧,我也有些话想给我父王带,就不在这里陪苏娜姐姐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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