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繁微情绪还未彻底平复,便感觉到毡帐的门帘又一次被人拉开。
她霍然抬头,看见海音诃安笑吟吟立在毡帐门口,目光落下来。
木盒、绫罗、糖桂花,都还没有收起来。
好在这些都不是解释不过去的东西,所以钟繁微也未惊慌,只是不急不慢地将东西放好,“咔哒”一声扣上了木盒。
然后她问道:“海音王后来此处做什么呢?”
“我听说你们大越的使臣今日抵达,而你白日里去寻过他,看你那两个侍女离开时的神情,恐怕结果不怎么好吧?”海音诃安不答反问,笑意深深,“让我来猜一猜,固德吉勒豺狼心性,且行事一向少有顾忌,你能借乌恩达和苏娜姐姐阻拦他一时,却不可能就此高枕无忧。所以你意图向大越求助,嗯……以你的性格,应当不至于是希望他们为你撑腰威胁固德吉勒,那么就是……想要回大越去?也是,我听说,你们大越人讲究什么伦常,向来不怎么能接受草原上的传统,你嫁的人已死,比起再接着给他弟弟甚至他儿子做王后,应该更想要离开草原。不过看起来,你是无功而返了?”
钟繁微面色不动,心里却重重一跳。
海音诃安太敏锐了,她几乎说准了一切。而现在她当着她的面将这一切挑破,是想要做什么?
这位楼夷的公主、乌戎的王后,在烛光下对着她微笑,她生得妩媚动人、风情万种,此刻这笑容里却全是近乎刻薄的恶意:“你看,你被你的父亲、被你的兄弟、被你的亲人抛弃了。”
她尖刻地嘲讽着旁人,尾音里却带出几分叹息之意。
钟繁微隐隐约约意识到,她其实是在说,你被你的父亲、被你的兄弟、被你的亲人抛弃了……就像我一样。
在她眼里,她与钟繁微一样,都是被抛弃的人。
“可这并非我的过错,只是他们不值得而已。他们不值得,也不配我为此悲伤难过。”于是钟繁微回答,“我并非依附旁人才能生存,所以也算不上什么被抛弃。这一次的尝试确实失败了,但我也还未走到绝路。”
“那你的生路又在哪里呢?在刚刚那个从你毡帐前离开的人那里吗?”海音诃安毫不客气地问。
钟繁微一顿。
祁知曦说,他可以像十年前说的那样带她走,但是她的回答也依然会和十年前一样。
她不可能抛下所有人、抛下所有的责任,就这么任性地离开,留下身后一片混乱。
而海音诃安还在说话:“我看他的步态和反应,不像是普通人,倒像是军中出来的。你与大越军中还有联系?这种事情,不管是乌戎还是你们的皇帝,应该都不会允许的吧?”
“我与大越军中并无联系,请您不要胡乱攀扯。至于刚刚……刚刚有什么人从我这里离开吗?不会是您看错了吧?”钟繁微温声道,不卑不亢,不疾不徐,仿佛没有任何攻击性。
她来到乌戎近十年,除了钟惜铃之外不曾主动联系过大越的人,而和钟惜铃之间也从不谈国事;祁知曦给她的东西没有任何身份记号,除了她自己之外从钟惜铃到来乌戎的商队再到采菽采苓安塔希都不知道这些事情,甚至不知道他们两人相识,而刚刚那个人已经离开,没被当场抓住,就不能算是铁证。
无论如何,海音诃安不可能找到证据。
海音诃安盯着钟繁微,钟繁微也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依然是往日一般温顺又柔婉的姿态。
许久之后,海音诃安笑起来:“此前竟是我看走眼,没想到你是这么有趣的人!行,今夜除了你我之外并无旁人,那你的生路又在哪里呢?”
“目前我并不能确定,不过……”钟繁微抬起眼,“我猜,您今夜来此,应当就是想给我指一条路吧?”
“这话说得有意思,你凭什么这么说?”海音诃安侧首,饶有兴致地问。
钟繁微回答:“否则我想不通,您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独自一人来寻我。如今我身份尴尬,处境艰难,与您也并没有太深交情。若说是来嘲讽我,您应该没有这么无聊;若说是来安慰我,这也不是您的性子。您来此处,必定是有目的的,而这个目的,大概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吧?”
“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海音诃安扬了扬下巴,“你说对了,我就是来给你指一条路的。你如今所有的困境,都是自现在的乌戎王固德吉勒而起,他对你们大越人有恶意,他想做什么,你无法阻止,也难以逃避,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从源头解决这个问题呢?”
“你是说……”钟繁微缓缓问。
海音诃安轻轻地,说出了石破天惊一般的话:“杀固德吉勒,换一个乌戎王!”
那一瞬间钟繁微心中的想法,不知该说是“恍然”,还是“果然”。
她思索了片刻,缓缓说道:“你说得对,这样确实可以解我燃眉之急。但是这么做,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不等海音诃安回答,钟繁微接着往下讲:“固德吉勒对大越有敌意,目前对楼夷却并没有,据我所知,他对你也很不差。所以,杀固德吉勒应当不是你的目的,你的目的是换乌戎王。按理来说,固德吉勒死后,下一任乌戎王该是苏娜王后的长子,这对你来说和现在相比好像没有大差别,你也不像是为他人做嫁衣的人,冒这样大的风险……”
“你是想让你的儿子,来做乌戎王。”钟繁微最终这样一字一句道。
“你真的很聪明,”海音诃安眨了眨眼,“单凭我的力量,并不一定能与苏娜姐姐抗衡,所以希望你能和我合作。比起固德吉勒那个疯子,你们大越应当也更想要一个关系好一些的盟友吧?”
钟繁微忽然问:“达日吉勒是怎么死的?”
“你的记性已经这么差了吗?是病逝呀。”海音诃安笑道。
“和你有关的吧,”钟繁微笃定道,“我不信你是这半年里忽然有了这样的野心。达日吉勒正值壮年,苏娜王后生育六子,那六个王子年岁又长,实力也不弱,地位稳固,还有人支持,无论怎么看王位都轮不到你的儿子。但是达日吉勒忽然身死,你的儿子虽然一时无法和前面几个哥哥争继承权,固德吉勒这个做叔父的却可以。他一继位,对大越没有好感,必然与我们产生冲突,便反将大越逼到你这一方。乌戎内部支持你的人,天然是你助力的楼夷,再加大越,你才有了争一争的可能……这都是你的谋划,你在算计我们。”
海音诃安依然在笑,语气似是嗔怪一般:“话说得太明白,就没有意思了。如今达日吉勒死都死了,你也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啊。”
钟繁微借着烛火,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进海音诃安的眼底去。
传闻中最受楼夷老王宠爱的小女儿、在乌戎照样横行无忌骄纵到不可一世的海音王后,原来她琥珀蜜蜡一般的浅色眼底,始终有永不熄灭的烈火,也有层层封冻的坚冰。有什么在这火与冰中被一日日淬炼,终成锋锐无匹的刀剑。
海音诃安在等着钟繁微的回答。
若她愿意合作,那自然最好,有个中间人牵线,做什么都方便,何况看今夜情况,钟繁微与大越军中也有联系,有军队的助力,胜算会更大些。
若是不愿意……她只是要和大越结盟,又不是不能绕过钟繁微。
不过倘若当真到了那个地步,她也不可能留一个知道她野心、却不能被她所控制的人活着。
因为她要走上的,是这世上最危险的一条路,容不下任何心慈手软。
她想起那年她刚刚来到乌戎,那时的她比如今更年轻气盛,又携一腔愤恨怨气,对谁都带着刺一般,苏娜雅若却从未与她生过气,甚至也是桩桩件件替她考虑到,温和到仿佛全无脾气。
那时她在心底嗤笑苏娜雅若的软弱,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其实知道的,那不是柔弱者的退让,而是带着怜意的包容,有那么一瞬间,让她想起她早逝的母亲。
苏娜雅若是她见过最温柔的好人。她并非天真愚蠢或是没有手段,却总是愿意体谅包容身边的所有人。
可是体谅包容又有什么用呢?谁会记得她的好,谁会记得她的付出?她为了自己的丈夫多年殚精竭虑,为了他生儿育女操持琐事,可她的丈夫还是会有其他的妻子其他的王后。就算她永远是大王后,没有人会威胁到她的地位,可是世人还是只会说乌戎王达日吉勒雄才大略,是英雄和明主,谁又记得同样多年耗尽心血的苏娜雅若?
苏娜雅若的付出无人知晓,大王后的一生被埋葬在他人身后。
她又想起她离开楼夷时的愤怒和不甘,她站在父王身前,睁大了眼睛,强忍着不愿落泪,一声声质问他:“我也曾经像哥哥们那样驯服野马、在草原上驰骋,我也曾经拉动弓弦,箭枝射落天边的鹰隼,我的刀饮过恶狼的血,也杀死过别的部族的勇士,为什么哥哥们可以争夺您的位置,我却只能去嫁给一个比我大十几岁、早就有妻有子的陌生人?您不是说我是您最爱的孩子吗?”
而父王的眼中全是带着疑惑的纵容,他不明白她的愤恨是为什么,却还是愿意好声好气地安慰她。
他说乌戎楼夷地位相仿,乌戎的君王并不辱没楼夷的公主。乌戎王也是相貌堂堂,为人大气,心有壮志,更兼勇武过人,必是一代雄主。
他说乌戎王虽有数个妻子,但草原上哪个勇士不是如此?她是楼夷最得宠的公主,到了乌戎便是二王后,除了大王后,没有人配被她放在心上。至于大王后,他也曾经见过,是个好脾气好相处的姑娘,所以也并没有什么妨碍。
他说他会给她更多的珍宝财富做陪嫁,比草原上所有部落的公主都更多更珍贵,会让她做整个草原上最让人羡慕的新娘。
他说她若是有什么不满之处,随时可以给楼夷送消息,而他一定会保护庇佑她,绝不让人欺负了她……
海音诃安听着,心一寸寸冷下去。
她的父王如此宠爱她。
她的父王从不明白她。
她怔怔地看着她多年来以为最爱自己的父亲,像是看着自己曾经世界的崩塌。
海音诃安,铜的也好,金的也好,装饰着各色珠玉珍宝、雕刻精致、被仔仔细细收藏起来的也好,说到底,不过是被人放在掌心赏玩的铃铛。
可她不要做这样一切由人的玩物。
她最终低下头,没有再闹,生平第一次遵从那些她从未在乎过的礼节,对着父王告别。
她听见父王欣慰地说她终于长大懂事了,却有一个念头自心底生出,像是新芽顶开巨石,挨过雨雪,然后在阳光之下,一日日生长,终至高大到遮天蔽日。
没有人知道她心中所想,她的父亲、丈夫与儿子,她身边来来去去的人,温柔好心的苏娜雅若,和这娇娇弱弱的中原公主,都不会知道。
没有人明白她,她也不需要任何人明白她。
她不要做旁人手中玩物,她要骑烈马、挽长弓、挎弯刀,去杀草原上的野狼、九天上的雄鹰,踏过敌人的血,铸就自己的名。
不是以谁的女儿、妻子、母亲为名,不是以海音诃安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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