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没有别的选择呢?”钟繁微笑意不动,“对您来说,固德吉勒做乌戎王与苏娜王后的儿子做乌戎王并没有什么区别;而对我来说,您的儿子做乌戎王与苏娜王后的儿子做乌戎王也没有什么区别。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选择帮助苏娜王后呢?你们双方实力对比,怎么看都是苏娜王后占优势吧,如果选择她的话,我甚至都不需要联系大越冒什么险,远比与您合作安全得多。”
就在这一刻,她已经找到了那条生路,甚至已经预见了今夜的结果,所以此刻一切不安焦虑都散去,只剩下一种成竹在胸的笃定。
现在她需要注意的只剩下一件事……保住自己的性命。
“安全吗?”海音诃安挑眼看来,其间都是盈盈笑意,下一刻,她猛然拔刀出鞘,刀锋直指,逼向钟繁微咽喉要害。
那把刀对钟繁微来说并不算很陌生,毕竟这些年间这刀总挂在海音诃安腰间,刀身勾起半弯弦月般的弧度,隐在绘满花纹、镶嵌金银宝石的刀鞘中,像装饰品多过武器。
然而这是钟繁微第一次见到这把刀出鞘,同样镶了宝石的刀柄森白,锋利且薄的刀身雪亮,血槽如奇异的花纹一般攀附其上,杀气凛然。
海音诃安得到这把刀是在她十岁的时候。
她是楼夷老王最小的女儿,上面有不少姐姐,而她是唯一得到了刀的公主。她高兴于自己和其他姐姐的不同,天天带着这把对当时的她来说有些太长的刀在楼夷走来走去。
她看到她的哥哥姐姐们看着她的眼神,那是一种不赞同,和努力藏起来却还是或多或少存在的恐惧惊骇,甚至还有几个人眼中会有嫌恶鄙弃。
她高高昂着头,骄傲地走过。
鹰隼不会在乎雀鸟的想法,因为她生来就与他们不同。
前不久她和年纪最小的十四哥吵架,一气之下跑出去。十四哥生了会儿闷气后又不放心地出去找她,等到终于找到的时候,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得太远了。看到黑夜里亮起的一只只幽绿色的眼睛,兄妹俩都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在狼群包围中。
那年她十岁,十四哥也只有十一岁。她分明感觉到他在恐惧地发抖,却还是努力挡在了她的面前。而她不顾哥哥让她往后退的话,上前几步拔出了哥哥的刀,扑向了离他们最近的那匹狼。
她那时年纪尚小,力气不足,虎口崩裂,她的血与狼血混在一起。而她在十四哥惊恐的叫声中压上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和重量,砍下了那匹狼的头。
狼血喷射而出,溅了她满头满脸,而她早已闭上了眼,像是有一种天生的直觉,眼都未睁便就地滚过,睁眼时刀尖已经竖起向上,将第二只狼开膛破肚。
第三匹狼要来咬她,被她从张开的口中竖着一刀穿过咽喉,刀柄下压,生生剖开一半头颅。
她父王和年长的几个哥哥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满身都是狼血的她被大哥匆匆从狼群中抱出来,她满不在乎地一抹脸,发间面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淌血,几乎所有人都惊异地看着她。
父王从大哥手中接过她,将她举起来哈哈大笑,说她是他诸多女儿中最勇敢的一个,是楼夷的小勇士。
而她骄傲地宣告,她会做楼夷最无畏的公主,最强大的勇士,替楼夷夺来更多的草场,让楼夷人的牛羊马有最多的土地可以跑、有最好的牧草可以吃。
父王却笑着说他可舍不得他的小海音这样辛苦,还把自己弄得这么脏兮兮的。她有些不满地看着父王,发现他确实只把她的话当做玩笑,愤愤不平地觉得接下来起码十天都不要理父王了。
像是意识到她真的很生气,几日后父王叫人给她牵来一匹白色的小马驹做礼物,又铸了这柄弯刀。
刀身如半弯弦月,刀鞘上镶嵌金银宝石,而刀柄……是用被她所杀的狼的骨头磨制。
那是她最初的战利品,和后来长久的伙伴。
至于那匹白色的马,确实漂亮又温顺,聪慧机灵且通人性,大概也是她父王特意选出来的,几乎没有女孩子会不喜欢它。海音诃安虽然有些嫌弃它太温顺,但对方每次亲昵地拱她时她便又心软了,就这么养了它好几年,直到她十四岁,偷偷跟着旁人溜上了战场。
那只是一场与别的部族之间的小型战役,她的马却因为见了血而焦躁不安地胆怯后退。海音诃安几次催马不成,干脆放弃了它。她斩杀一个敌人,夺了对方的马,又冲回敌阵中去。
那一场战斗她杀得兴起,简直是酣畅淋漓,却在后来收拾战场时才发现,她从小养大的那匹小白马已经被不知道什么人杀死在战斗中。
她看了它许久,什么都没有说,最后只让人和其余死去的马一起处理掉。
后来海音诃安听说有人因此骂她冷血无情,她也不屑去在乎。
可她其实还是有一点点后悔的。
她不后悔舍下它去抢另一匹马,却后悔不该带着它上战场,后悔不该将它养在身边,后悔曾经的自己不够狠心。
她不需要这样无用的漂亮和温顺,软弱更是最大的错误,从最开始她就不该留下它,不管它如何与她撒娇。
所以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犯过这样的错误,该舍弃的就应舍弃,否则只会害人害己。
该狠心时,自然也不能心慈手软。
不能为她所用的人,就只能因她而死。
弯刀锋锐,如她眸光锋锐。
那温顺的、美丽的,虽聪慧却也软弱的大越公主,只是愣在那里,像是被吓傻了一般,连后退躲避都忘记了。
然而在这一刻,海音诃安看见那双眼睛,那双在她的记忆里,总是垂下的、总在退避的眼睛,原来竟是细长而眼尾微微上翘的,这样近地仔细看时,其实有一种总带笑意的从容,甚至是显得……傲慢。
一瞬间某种预感如警示,她的动作仍没有慢上半分,眼看刀刃就要架到那白玉般的颈上,却听见金铁撞击之声。
钟繁微眉眼不动,手上却不知何时也持了一把匕首。都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那样小巧的匕首对比海音诃安的弯刀本是毫无优势,然而海音诃安到底轻视了她,没防备这突如其来的反击。
她没怎么学过武,会的只有在这最近距离杀人保命的三招,但这三招却练到如此娴熟,于是此刻电光石火一刹那,刀与匕首锋刃相撞滑过错开,她已经撞进海音诃安怀中,将身一拧,匕首先一步按在了对方咽喉处,微微陷入皮肉之中。
这样近的距离,弯刀反而不好用了,海音诃安总不能倒转刀锋来砍钟繁微,不顺手不说,还容易伤到自己。
故而她也痛快,没有再试图挣扎,而是垂下了手,锋刃向外,算作一个让步求和的姿态。分明被人用武器抵着要害,眉眼却依然带笑。
她叹息般道:“中原的公主……可真是了不起。若你们的兵卒个个都如你一般,我们大抵得寝食难安了吧。”
钟繁微不置可否,问:“事到如今,您还有心思关注那些事吗?您该想的,不应该是如何保住自己性命吗?”
“我觉得不急,”海音诃安笑道,“你的动作倒是还算娴熟,但是永宁妹妹,你真的杀过人吗?”
她侧眼看去,见到钟繁微蹙起眉,便知道自己是猜中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钟繁微前世今生其实少有真的独自落于危险境地中的时候,几乎总有人保护着她,杀人这种事毕竟轮不到钟繁微。招式可以找熟人练,杀人总不能如此,更不可能随便在路边逮个什么人来杀。
但就算如此,此刻毡帐内局势仍是钟繁微占上风。
“您是觉得,我不敢杀您是吗?”她镇定地问道,一边问,一边手上力气又加了一分,这匕首刃如秋霜劚玉如泥,不过这般一按,已有一线血痕。
“永宁妹妹误会我了,我的意思是,”海音诃安含笑目光睇过来,“你知道怎么样杀人可以保证对方再无还手能力吗?你敢保证在这匕首按下之后我死之前,我没有能力拖你与我一起陪葬吗?”
钟繁微知道,此刻她一旦示弱,便只能步步退让,于是她只是心平气和地回答:“就算如此,我也并不吃亏,我本就身如飘萍朝不谋夕,死则死矣,也没有什么不甘;反倒是您,尚有雄心壮志,如今大业未成,应当更不愿意中道崩殂,与我同赴长离吧?”
“那么你想如何呢?”海音诃安又问。
钟繁微不动声色:“难道不是海音王后您想要如何吗?是您深夜前来胁迫于我,又一言不合试图杀我灭口,我不过是自保而已,能有什么想法呢?”
“事到如今也不必这么兜圈子了。你知道了我想做的事情,却不愿意与我合作,我自然不可能赌你不出卖我,所以此前我想杀你,本就是人之常情。此次是我输了,成王败寇,我也不是输不起的人,如今这情形你确实可以杀我,但后续麻烦却也不少。我猜你也并无杀我之意,否则也不必在这里和我废话。你要如何,便直说吧。”
钟繁微一笑:“海音王后客气了。关于您之前所说的结盟合作一事,倒也不是不可行。”
锦上添花,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苏娜雅若之子地位确实稳固,故而她便是投诚也没有太大用处。至于往后,苏娜雅若确实有善心,但她的儿子和大越可不一定有什么情谊,总不能赌对方的良心。倒不如选择海音诃安,但却不能是被胁迫着选择,起码也得是互相牵制。
如此,一来海音诃安目前的势力不足以与苏娜雅若抗衡,必须依靠大越,相关条件便可以继续谈;二来海音诃安如今可有把柄在她手上了,将来便也不能再轻易翻脸。
她也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选择。
钟繁微温声道,语气与这一夜开始时一模一样,仿佛此刻不是拿匕首架在旁人脖子上威胁对方,谈一场关于王权的谋划,不过是说着最平凡不过的日常问候:“但如今这样的情况……条件应该可以重新谈了吧?当然,口说无凭,还请您写一封关于两任乌戎王死因的凭证。今夜之事今夜了结,但倘若今夜之后您再翻脸——这凭证便会出现在苏娜王后、乃至所有乌戎人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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