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我想做的事情?你不怕我提出你做不到的事、或者于你有害的事吗?”
“我相信你不会,”海音诃安坦然道,“你这个人,有傲骨也有傲气,有理智又常克制,总在思量,总会权衡,你给自己设下的枷锁比我能给你定下的条件都多,怎么可能这样胡来?”
像是没有想到自己在对方眼中会是这样的评价,以至于钟繁微都有些愕然:“你一边说我克制多思,一边却又说我傲慢?”
“你不傲慢吗?”海音诃安笑着挑眼看她,“你对旁人的退让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屑,你对我们的尊重是一种礼贤下士的折节。以前你对我说话时总是用着‘您’这样的敬称,但那只是你觉得你应该做到的礼数,而不是真心尊重高看我。今夜你终于开始对我用‘你’字了,我反而觉得,你这时候才终于把我放在了眼里。”
“……是这样吗?”钟繁微低声问。
“所以从最开始,我就觉得你很会装模作样。你明明看不上旁人,却偏要做出尊敬的表象。”海音诃安对着她一扬下巴,“虚伪又讨厌。”
钟繁微下意识反驳:“我不是……”
“我知道,后来我才发现……你确实不是故意要装样子,你是习惯了,也默认了你应该这样。你将自己的言行举止都框在某个格子里,因为被驯养久了,所以自己给自己戴上了枷锁。就像狼混在羊群中,以为像羊一样生活才是对的,所以就去模仿羊,时间长了,自己都忘了自己是狼。一只以为自己是羊所以自愿地磨掉了自己的爪牙的狼……真是愚蠢可笑。”
“你这个人……”钟繁微差点被她这样不客气的话气笑了,“你到底记不记得今天晚上是谁在我手上吃了亏?到底记不记得我们现在是准备合作的关系?”
海音诃安抬起眼,琥珀蜜蜡一般的眼眸看着她:“是啊,我今夜才发现,狼就是狼,你的爪牙依然还在,只是你藏得太好了。可是你为什么要藏呢?明明是狼,却委屈自己吃素还要学着羊一样叫,你真的很高兴吗?”
像是怒火上被倒了一盆雪水,一下子便熄灭只剩一缕烟,良久之后,钟繁微说:“在其位,谋其责。我既然是这样的身份,就得做好这个身份该做的事情,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能够不顾后果肆无忌惮?”
“只是你自己困住了自己而已。不过不和你接着吵了,反正我日子就是过得比你快意,”海音诃安对着她挑眉,“以前乌戎曾有王子认并非他生母的王后做义母的前例,我的想法是,可以让我儿子认你做义母,你与我同做王太后。”
钟繁微目光奇异地看了海音诃安一眼,慢吞吞道:“我记得,这种前例,一般只发生在大王后身上,而且都是因为大王后无子,而王子生母是女奴且又早逝……”
和她们如今的情况,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吧?
再说,海音诃安真的不觉得她这样是把自己代进了那个“早逝的女奴”身份里了吗?
“你当我和你一样喜欢胡思乱想吗?”海音诃安嗤道,“至于这事能不能成,只要手头有权,哪怕没有先例也能成,何况我都替他们找了个先例出来了,有点眼色就该配合了。而对你来说,当个王太后,哪怕是和乌戎王没有血缘关系的空头无权王太后,也好过你嫁了弟弟嫁儿子,嫁了儿子嫁侄子,运气好说不定还要嫁孙子吧?”
钟繁微没去管海音诃安语气中若有似无的幸灾乐祸,而是仔细思考这个建议。
……想一想,居然好像真的可行!
当然,海音诃安连自己儿子和她争权夺利都不允许,敢放出这个条件,自然是笃定钟繁微没办法做实权王太后、更妨碍不到她自己的。
毕竟要说身份,她与海音诃安都是外族,她外得比海音诃安还厉害;要说关系,义母和亲妈本就没法比,何况是这个临时拉出来的口头义母;要说实力,海音诃安背后有楼夷还有乌戎的部分人,至于她么……大越不管她死活,在乌戎这里也没有什么交好的人。
“当然,这只是最基础的条件,除此之外,你与其他大越人想留在乌戎养老也行,想改嫁也行,或者想离开萨日塔也行。我呢,会保证你们的安全,并且做到对上国的尊重。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甚至可以配合。”
钟繁微失笑:“我是来和亲的公主,陛下不许,便只能终老草原,怎么可能改嫁离开?”
“我对外说你病逝了就行了,”海音诃安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死都死了,谁管你做什么?”
“那么,若您……你做了王太后,乌戎对大越的关系……”
“照达日吉勒那会儿来。不与你们大越为敌,礼节保证做到位。”海音诃安大方地说。
钟繁微盯着海音诃安浅色的眼睛,缓缓道:“狄燕那边……”
“你想让乌戎出兵相助?那不可能,”海音诃安坦然道,“对你们客气客气可以,毕竟你们给钱。但这种要拼命会有损失的事情,我们是不可能答应的。”
虽然本身就没有抱多少希望,但对方说得如此直白,还是把钟繁微呛得不轻。
而对面的海音诃安还在说话。
“其实我真的不明白……”她说,“你到底为什么对你的大越那么忠心耿耿?你们那个皇帝呢,又蠢又废,你被扔到草原来,和被抛弃也没有什么区别。就算之前不死心,你在这里受到固德吉勒的威胁请求回去却还是被你们那个皇帝拒绝,你也该死心了吧?怎么这会儿还想着帮你的大越呢?”
钟繁微有些被她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态度刺激到,皱眉:“若换了你们楼夷生死存亡之际,难道你就能隔岸观火?”
“那肯定不会啊!”海音诃安答得飞快,在钟繁微反唇相讥之前接着说了下去,“那这‘生死存亡’肯定是我造成的啊!”
听明白了她的意思,钟繁微毛骨悚然,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海音诃安弯着眼睛笑:“我说啦,我要一整个草原,楼夷可也在草原上呢。”
……她果然说到做到,在钟繁微前世的历史上,包括楼夷在内的其余三个部落,都是被乌戎打败吞并。几十年后的萨日塔草原上,只存在着乌戎,再没有楼夷的名字。
“抛弃自己的国家,甚至替他国毁灭它,你居然敢……”
“首先,是我先被楼夷抛弃,而不是我抛弃楼夷,”海音诃安竖起第二根手指,“其次,我是替我自己,而不是替乌戎征战。我要做这个草原上最高的主宰,至于我的部落,叫楼夷还是乌戎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要是愿意,最后给这个部落起名九蛮西羌也行啊,人都还是那些人,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所谓呢?”
“有所谓的。”钟繁微说,“因为那是故国,被毁灭的不只是一个名字,也是我曾经生活过爱过的地方;被杀死的不只有皇帝,也会有我曾经在意过爱过的人。”
海音诃安思索了一会儿:“……我果然还是无法理解你。不过我有生之年应该不会和你们大越交手,就算得到了整个草原,接下来的敌人应该也是北狄。所以能不能互相理解,大概也不影响我们的合作吧?”
钟繁微看着她伸出的手,许久后叹了口气,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如你所知,陛下并不在意我的死活,我也不可能说服他改立你儿子做乌戎王……”
“就算你们的皇帝陛下改立了并下了旨,不过一张纸,乌戎人也不会听啊。我又不指望这个。”海音诃安摆了摆手,“拳头不够硬,说什么都没用,我只是想借点兵而已。”
“边境军中,我确实有认识的人,但除非不想要命了,否则他也不可能带着几万几十万军队擅离边境来乌戎……”
“我们又不是真的要打仗,只要把关键的那些人控制住就行,然后再借你们大越天威吓吓他们而已。”
钟繁微瞥了海音诃安一眼,清楚她的意思:大越军队人少一些没关系,反正加上海音诃安自己的人肯定是够用的,请他们来更大的意义是,以此来假装大越有意插手乌戎王位争夺,通过这样的威胁来影响一部分人的选择。
大越如今确实没落,想通过这种威胁让乌戎人同意废除乌戎王被大越吞并没什么可能,但让他们同意把继承人从大王子改成九王子还是有可能的——反正九王子也不是大越人生的。
钟繁微磨开墨:“那么,你想借多少人?”
“……三五百足矣。”海音诃安想了想,回答。
钟繁微点点头,开始写信。
海音诃安看着她写字,看了片刻,便忍不住道:“你这字写得可比我好看多了。”
钟繁微一边往下写一边说:“从小写得多了些而已,若论天赋,王后恐怕还在我之上。”
她倒也不是纯粹客气,海音诃安一个嫁到乌戎的楼夷人,学大越相关东西的时间肯定不多,能读会写,本就已经很厉害了。
“差得远了,”海音诃安笑盈盈道,“以后有时间,繁微妹妹也教教我呀。”
笔尖一顿,墨色微微晕开,钟繁微沉默着写了下去,直到将信写完叠好,她才回答了海音诃安的话:“如果海音姐姐有空的话。不过现在的问题是……谁来送这封信?”
虽然两个人已经一路从换乌戎王想到了统一草原与狄燕为敌,但此时固德吉勒毕竟还活着,大越人一个个被盯着抓小辫子不能脱身,就只能指望海音诃安出人。
海音诃安动作轻巧地接过那封信:“我亲自去一趟,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切就该结束了。”
“将这封信送给边境的……岳戈将军或者他夫人就行,就说这是嫁到西北去的表小姐托人带来的家书。”钟繁微抬起眼睛笑了笑,“那便预祝海音姐姐一路顺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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