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塔希动作一顿,偏过脸来看她。
王帐之中点满了灯烛,照得她身上金银的饰品熠熠闪光,她的眼睛里也像是有什么在闪光。
钟繁微又重复了一遍:“不要再跳了。”
安塔希眨了眨眼,没有多说什么,她伸手去触碰肩上的钟繁微的那只手,微凉的指尖贴上指尖,轻得几乎像是幻觉。
钟繁微将手放下,安塔希对着她屈膝行礼,用的是大越的礼节,与多年前的初见不同,或许是这些年间见多了钟繁微和采菽采苓,这一次她做得行云流水,标准得像是生于大越长于大越之人。
她步伐轻盈地走回固德吉勒身边,跪坐着将身伏下去,身姿玲珑曲线起伏,最温顺谦卑不过的姿势。
固德吉勒一直不曾催促,直到此刻,钟繁微仰起头,对上他的目光时,他才站起身,几乎有几分快意地道:“南伽这是学会了?”
“是。”钟繁微声音清晰而稳定,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倒也不必再做纠结犹豫姿态,平白给人看笑话。
“南伽真不愧是南越的公主,连这样的事情都学得这样快。就是在我的这些奴隶中,也没几个有这样的聪明伶俐啊。”固德吉勒大笑起来,“我看你做个舞女也挺合适,安塔希,你说是不是?”
安塔希没有抬头,只是温顺地回答:“王说得是。”
见钟繁微没有什么反应,他像是失望于没达成目标,又说:“可惜之前南越来的人都已经回去了,竟没能看到他们的公主跳舞,这可真是太遗憾了,不过将来总还是有机会的……”
他笑着,语气难得温和,话里却仍然全是恶意:“大王后替你向我讨了好几次人了,我总不能一直不给她面子。既然这样,就让安塔希跟你回去吧,你也趁这个机会多和她学几支舞,将来多给大家看看,你说怎么样?”
男人们都笑起来,边笑边起哄,哄堂大笑声中,钟繁微冷淡地开口说:“我是大越的公主……”
“别说你只是个公主,就算你是你们南越的王,在我们乌戎的土地上,也得遵从乌戎的规矩。”固德吉勒志得意满道,“还是说,公主这是不给我面子,想要破坏两国的关系了?”
钟繁微早知道那样一句话阻止不了对方,连面色都没有变一变,而是顺畅地继续说下去:“……我来了你们乌戎,做的也是乌戎的王后。我竟不知,乌戎的规矩是王后可以任由臣子下人侮辱取笑,甚至还要曲意逢迎取悦他们?!”
笑声消失了,固德吉勒脸色沉了下来。
钟繁微坚持着一字字大声说下去:“在我们大越,莫说是一国之君,即使是黔首平民,但凡还要一分脸面,都做不出这等自取其辱之事!”
固德吉勒怒声道:“南伽,你想死吗?!”
“死有何惧?”钟繁微的声音比他更高,“竟嫁了这样主动将妻子给人轻辱的孬种,繁微自己都无颜苟活,早该羞愧而死了!”
钟繁微直视着固德吉勒,坚持着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我竟有这样无耻的夫君,乌戎人竟有这样无耻的君主!”
“你要如何?”固德吉勒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钟繁微,“难道你以为这样便能逃过了?”
钟繁微知道,自己已经把对方逼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有她那一番话在前,将她的颜面与乌戎王后的身份、与固德吉勒妻子的身份绑定,倘若坚持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舞,她固然是颜面扫地,但固德吉勒也不得不背负上自取其辱、无耻孬种的骂名,照样讨不了好;但若是被她这样当面叱骂之后再轻易让她离开,那和唾面自干也没有什么区别,能不能咽下这口气且不提,脸也算是丢干净了。
——当然,固德吉勒还有另一种选择,也就是在不辱及自己的前提下把这口气出了,用她的鲜血洗刷被她指着鼻子骂的耻辱。虽然多少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感觉,但起码痛快且没有那么丢脸。
既如此,她也就该退一步了。
她要寻的是生路,而不是死路。所以得在固德吉勒选择这条路之前,给出另一个对方相对能接受的条件。
“您是乌戎的王,是我的丈夫,我的身家性命都悬于您一念之间,您当然可以让我做任何事情,”钟繁微放缓了声音,“我可以献舞于您,但并不是随便哪个乌戎人都可以这般侮辱轻贱我,若要我跳舞,请您让他们退下!”
答应她的条件、对她退让确实是有些丢脸有些令人不快的,但他权衡之后会觉得和其他选择比起来,这不是不可接受的。
其余人全部离开,其实就避开了她之前指责固德吉勒让妻子在臣下面前受辱的困境,于他的颜面便再无大碍;但不管在场多少人,只要她被逼着跳了这样的舞,便等于是向固德吉勒屈服跪下,跪了一次之后,想再站起来便几乎不可能了。
他羞辱她的目的终究达到了,而于他自己又没有太大的损失,实在不行还能再寻下一次与她过不去的机会。固德吉勒虽然性情恶劣又睚眦必报,却并不是没有脑子不会权衡的莽夫,这便不是他不可接受的条件。
或者说,当她说出“您当然可以让我做任何事情”、答应在他面前跳这支舞的时候,就已经是舍弃了骄傲,对着他跪下来了。
这将成为她永恒的、难以洗刷的耻辱,除非……
固德吉勒果然挥手叫其余人都下去,这些极端分子看起来有些失望,但大多也清楚他们若留下来看的便不只是她的笑话,少数几个想不明白的也被同僚拉走,见客人都走了,女奴们也纷纷手脚麻利地收走了那些杯盘,一时间王帐都空旷下来。
安塔希似乎也想离开,却被固德吉勒一脚踩在了背上,半是发泄半是警告一般要她留下,安塔希似乎是闷哼了一声,顺从地不动了。
帐中空空荡荡,只剩下了三个人。
固德吉勒没什么笑意地笑了一下:“跳吧。”
钟繁微计算着距离,又上前了几步,照着记忆中安塔希的动作抬起手,宽大的衣袖掩住了半张脸。
她的衣着和安塔希完全不同,那是一件大越风格的衣裳。
这或许该感谢苏娜雅若,从她十年前最初来到萨日塔草原开始,苏娜雅若体恤她或许穿不惯乌戎的服饰,便特意说了可以不必改换穿着。达日吉勒不在乎这点小事,也不会没事和大王后对着干。所以她在草原上这十年大部分时间穿的都是大越样式的衣裙,以至于固德吉勒也看习惯了,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何况她其实也不是没穿过草原上的服饰,因此乌戎人都知道她只是更习惯大越的衣服,而不是坚持不愿穿乌戎的服饰。固德吉勒要是硬要她换一身她肯定会换,但既然这起不到为难羞辱她的效果,他也就没有花这个力气。
所以此刻她穿的依然是大越风格的裙,丝质的布料一层又一层,繁复却轻盈,长长的袖摆垂落,挡得住目光神情,也藏得下她想藏的一切。
随着她旋身作舞,裙裾衣袖都在飘摇翻飞,没有安塔希的舞那样每一步都伴随着的金属相撞的清脆声响,只有轻盈的绫罗锦绣,以至于似乎成了另一支舞。
钟繁微的舞肯定是不如华容的,也不如安塔希,毕竟她不过是看了一遍记住了动作再原模原样地学出来,有形无神,甚至还有些僵硬而不自然。
但没有人在乎这些。
安塔希头都没有抬,更没有看她;固德吉勒又不是真的想看人跳舞,不过是想羞辱她而已。
至于钟繁微自己……
她记着方位,算着距离,借着这一支舞,一步一步靠近固德吉勒所在的位置。
固德吉勒并没有注意到她的靠近,更没有起警惕之心。因为这支舞本来就是如此,就算有哪几步似乎不对,也可能是钟繁微记错了舞步。若是旁人接近他还需要提防,这样一个弱女子就算站在了三步外、就算站在了他身边,又能有什么威胁呢?正如她自己所说,她的身家性命都悬于他一念之间啊!
所以当那反射着火光的利刃在固德吉勒眼角余光中乍现时,他几乎没有反应过来。
那把匕首被藏在绣工精致的锦绣织成的衣袖下,捏在白皙纤细的手指间,以至于最初光芒一闪时,他还以为那是金银的手镯臂钏,却唯独没有往武器中想。
等到固德吉勒终于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离他太近了,近到她能够用那把雪亮的刀锋穿透动物皮毛做的衣服,再压进他的胸口血肉中。
一刀穿透,钟繁微迅速抽刀,温热的血溅出来,她急急向后退去。
但是她离他太近了,这又是她生平首次杀人,难免经验不足,未能及时退开。
一只如同铁铸一般的手掐住了她的脖颈,那只手越收越紧,钟繁微被扼到接近窒息,手指麻木到握不紧,指尖一松,沾着血的匕首便落在了铺了厚实皮毛的地上。
那只手还在收紧,钟繁微双手去拽,抓挠着踢踹着,努力喘着气,拼命想自救。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思绪却没有停,依然转得很快。
——他为什么还没有死?
就算她没有认准位置,也不会偏离太远,那么多的血,他绝无活路,他肯定会死!
可是他什么时候死?
她想起来不久之前,她将这把匕首按在另一个人颈上威胁对方时的情景。
眼前仿佛真的浮现海音诃安那张宜嗔宜喜风情万种的脸,利刃架在要害处,她却仍然笑着,问她:“你知道怎么样杀人可以保证对方再无还手能力吗?你敢保证在这匕首按下之后我死之前,我没有能力拖你与我一起陪葬吗?”
……她不知道,海音诃安说得对,她确实是不知道的。
固德吉勒必死无疑,但他看起来打定主意要她和他一起死。在他死之前,至少在他失去力气之前,她会丢掉性命吗?
王帐中点燃的火光、王帐中焚着的香似乎都远去了,一切都遥远起来,脖颈上的疼痛也不再那么真切,眼前一片黑暗,像是一切真的都要结束了。
杀固德吉勒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她前后也权衡过。她相信苏娜雅若会替她周旋,而其余人再恨她,也不可能立刻杀了她。最多也只能将她囚禁起来,而关于如何处理她、如何处理乌戎和大越的关系,短时间内都不可能出结果。在那之前,海音诃安就算用走的也该走回乌戎来了。
只要海音诃安回来,她们之间的交易就可以继续进行下去,就像她们最初所打算的那样,一切都能回到正轨。
那么固德吉勒早死几日、死在她的手上,又有什么影响呢?
……这份屈服跪下的耻辱难以洗清,除非用对方的血将之覆盖。
既然非要看她这一支舞,那就用命来还。
只可惜她毕竟还是太高估了自己的身手,最坏的结果就是今日与固德吉勒同归于尽。
但其实也无所谓,海音诃安的把柄被她交到了采菽采苓手上,何况海音诃安也是聪明人,和大越交好对她并没有坏处。在狄燕还存在于大越和乌戎之间的时候,海音诃安不可能绕过狄燕去和大越为敌,这件事肯定是能够压下去的。
所以,就算她死在这里……
钟繁微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铺天盖地的黑暗与寂静中,她似乎又看见谁。
那是宫中背阴处,火光微弱,所以看不太清对方的面容,只听见他难得显得温柔的声音。
“……只要你能过得好,那就好了。”
那个人说:“要睡得好,吃得好,身边人都对你好,要健康,要开心,要长命百岁,此生无忧。”
他说:“……活下来,好不好?”
撑下去……活下来……
固德吉勒在夜宴中没有携带刀剑,所以只能试图掐死她,却没办法迅速地杀了她。
这就是她的机会,和固德吉勒比、和死亡比的机会。
比谁先死,比谁能活。
钟繁微终于挣脱了那只手,喘过一口气来,她伏在地上一边大口呼吸一边咳嗽,鼻间全是血腥味,几乎激得她想要呕吐,她的面上全是泪水,喉间仍然火辣辣的痛,但毕竟是她赢了。
不管怎么狼狈,她毕竟还是活下来了。
面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她垂着头,眨了眨眼,却正对上固德吉勒愤怒的视线。
钟繁微下意识往后一躲,然后才注意到周边情况。
那只是一个头颅,滚落在地上,却犹自不肯瞑目,瞪着眼看着她。
……是谁砍下了他的头?
钟繁微慢慢地将视线转向一边,在场的第三个人身上那件缀满金银饰品的纱衣也染了血,手中则握着一把刀,鲜血正从刀锋上一滴一滴落下来。
她提着滴血的刀,站在乌戎王无头的尸体边,低下头来看她,视线相对时便笑起来。
明亮一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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