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悠悠地晃,沈逸之坐在里头,手里一把洒金扇也同样悠悠地晃,袍角浮动间,暗香飘溢。

    他和平日里不同,鬓发妥帖地梳起,用玉冠利落地束了,将一双波光粼粼的桃花目完完整整地袒露出来,还穿了身月白的袍子,显然经过一番精心的拾掇。

    他难得穿浅衣,人本就不大庄重,浅衣要将他凸显得更加浅薄——他是这样想的。

    事实上,浅色更衬他洁白的肤色,更合他爽朗的性子,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意气,有如清风徐徐,明月皎皎,翩翩少年郎。

    而且,有人喜欢他穿浅衣。

    他闭着眼,眉梢眼角依旧笑意流转,像个等着一晤心上人的情郎。

    晃着晃着,马车放缓,顿住,沈逸之睁眼,一撩车帘跳下车,眼前是两扇气派的朱漆大门,上头一方显赫的匾——宋府。

    门房瞧见他,殷殷地将他迎进门,带至正堂坐了。

    “世子爷稍等,我家小姐随后就来。”

    沈逸之含笑道:“不急。”

    一名婢女给他沏了杯白毫银针,沏得很慢,慢到足够令他注意到她的手很美。一只翡翠松柏常青茶壶,衬着一双白腻而丰腴的手,柔软得让他醺醺然想牵。

    正心不在焉地喝着醉人的茶,他的余光里,一个艳丽的影子自屏风背后绕出来,他抬眸一看,一颗心猛地向上一蹿,一口茶水堵在喉间,被他很失风度地尽数喷了出来。

    “咳咳咳咳”呛得他一张白皙面皮通红。

    那名手很美的婢女连忙递上帕子,似乎还想替他细细擦上一擦,被他干脆地抽走了帕子。

    见他反应如此之大,宋清凝很是得意,牵着裙摆左转一圈,右转一圈,像一只蹁跹的花蝴蝶,展示自己的新妆扮,“我和从前很不一样了是吧?”

    当然。

    沈逸之拿那帕子掩住嘴,掩住自己震惊的傻样——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身胭脂色金丝绣花曳地裙,层叠繁复地裹着她,连往日那流丽的腰身也看不见。头上梳了个堕马髻,鬓边一朵碗口大的红旭海棠,偏过头时,仿佛是她第二张脸。除此之外,还插了四支的金钗,小小的头上恨不得妆点整个世界。服饰如此,妆自然是更浓。她本就肤白,又糊了层厚厚的脂粉,白得毫无人色,唯颧颊、嘴唇两处酡红,毫不相溶,像是不相干的生拼硬凑,紫禁城大年三十的百戏都没有她这张脸精彩纷呈。

    毕竟有底子硬撑着,整个人倒也算不上丑总之,施展了一手避长扬短的好功夫,将她原本的轻盈,灵动,澄净一概抹杀,再堆砌出一个笨重又风尘新人物。

    沈逸之难得磕巴:“你你”

    宋清凝娇羞地捂嘴偷笑,露出的猩红的指尖:“瞧你,都看呆了。”

    她朝他晃动手腕,那几点红便在空中跃动,扰人视线,“唉呀我懂。”

    沈逸之额上青筋直跳:“……你最好是真懂。”

    他本想问她抽的什么风,还是说今日其实是她大喜之日,忘了同他说,也忘了宴请宾客。然后便看见宋文竹也自屏风后出来,他恍惚间以为出现了两个不堪入目的宋清凝。

    宋清凝走过去亲昵地贴着她,二人站在一块像一对唱戏的角儿,“还得多谢我阿姊替我打扮呢,费了好些功夫。”

    沈逸之木然点头,心里懊悔:得,我不该绕路来接她的。

    临走前,沈逸之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将她拉到一边。毕竟他俩是至交,三皇子生辰宴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不能眼睁睁地看她丢这样的丑顺带丢他的人。

    沈逸之神色认真:“你这身打扮,也就招口味独特之人的青睐,有眼光的都觉得太俗。”

    宋清凝皱眉,沈逸之眼睁睁地看着她眉心“簌簌”地掉了点粉,她拂开他的爪子:“重手重脚的,你别拽皱了我的裙子。你没眼光,你才俗呢。”

    说罢气鼓鼓地走了。

    沈逸之舔了舔后牙膛:人不自知,他人爱莫能助。我已警告过她,其他不关我事。

    宋清凝还是花枝招展地去了,这是她第一回参加皇子的生辰宴,见识真正的排场——金瓦红檐,彩旗蔽天,群英殿朵楼上教坊乐人齐奏凤管鸾箫,敲京韵大鼓,声振林木,席间舞衫歌扇,红飞翠跃,精妙绝伦。无论男女,皆华冠丽服,逸态横生,宛若置身仙山琼阁。席面上随便一只平平无奇的香炉,拿出去都是价值连城的孤品。

    肉食冷菜,鲜果蜜饯共一百品,令人目不暇接,若是以往,宋清凝早溺倒在这酒山肉海而不知东南西北,可今日她带着任务来的,势必要拿下太子不可,且……这身裙子勒她勒得极紧,一丝余地也无,多吃一口只怕都要炸开,露出她白花花的肚皮。

    宋清凝艰难地咽着口水默念:“若想人前显贵,人后必然受罪。”

    她尽量克制自己不去看那金焦油亮的肥羊,目光直愣愣地收回来,落到身旁沈逸之身上,又落到两人之间。

    沈逸之无知无觉地喝着鹤清贡,这玩意儿为皇宫御饮,酣醇味美,外头喝不着,在这却不要钱似的流,只怕是将方圆几里的土地公都灌得不知今夕是何年。

    袖子忽然被人拽了拽。他一低头,便被宋清凝头上不知哪一根金钗灼了眼,偏偏她还伸出一根殷红的手指戳他的胸膛,认真地警告他:“你最好离我远点,小心叫殿下瞧见,还以为咱俩有私情,太子殿下吃起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错,宋清凝是同他说过她喜欢沈昂,但他当时并未当回事,表面上:我支持你,你就是大渝未来太子妃。心里却暗道:宋秋波这呆子懂什么叫喜欢,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还以为情爱一事和扮家家无异呢。况且,想做太子妃?不如当世子妃,还现实些。

    沈逸之现在也没当回事,让她戳得很烦躁、很无语,他也不想离她太近,丢人不说,还有损他的眼睛和心脏,瞪她一眼,很干脆地转身就走,果真离她远远的,远到一眼望不着。

    宋清凝很满意,动身去寻太子,一路上都感到旁人视线,比以往炙热得多,像是要将她盯穿烤化。

    “那是哪里的倌人,怎能在此随意走动,不成体统。”

    “那可不是倌人,是尚书令大人的千金,行事诡异,素有盛名。”

    “这样的宴,作这样的打扮,竟是高门小姐,果真诡异。”

    ……

    可惜乐声太大,这些窃窃没能入宋大小姐的耳,她还暗自得意,将下巴抬得更高了些:不枉本小姐今儿五更天就爬起来梳妆打扮,那会儿鸡都还没起呢。

    说到这,她今日还报了个大仇,一起来便爬到隔壁院子里,一把掐住那每日清晨一到点便撕心裂肺叫唤的大公鸡,将它自美梦中恶狠狠地摇醒,然后当着它的面,偷走了它老婆辛辛苦苦孵了近半个月的蛋。

    她想想便觉得快意,也就不去理会那些直勾勾的视线,自然未曾注意到,其中最炙热的一束,当由今儿的寿星贡献。

    沈临正虚伪地应付那些显宦权要,说些冠冕堂皇的假话,脸上是一贯戴的那张和煦假面,连嘴角、眉梢的弧度都固定,是稳重的,又让人觉得自己受到重视的。他太熟练了,场面话严丝合缝地串在他舌下,几乎不耗费心力,但是……

    烦。

    看着那些权欲熏心的老脸,心里想的却是他养在殿里的那只赤箭钳蝎。

    ——南洋的品种,全身赤红,躯干粗长臃肿,弧度美妙,形似琵琶。双钳饱满而尾钩锋利,高高翘起,甩动的刺尖闪着兀傲和剧毒的光芒。

    只消给他们每人轻轻来一针,就能清净了

    这个想法随着一个老东西的唾沫星子溅到他脸上而迅速膨胀,直到宋清凝走进他的余光中。

    他的表情一定很惊讶,以至于那些老东西寻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聒噪的,自以为是地向他解释。

    “殿下勿怪,那是宰辅大人的千金,自幼丧母,宰辅大人又忙于政务,无人教导,以至于她个性古怪,行事乖张……”

    她目不斜视地自人群中走过,裙角随着她款款的步态上下簸动,掀起一股一股血浪。日光透过飘扬的彩旗,映照那两瓣鲜艳欲滴的唇和一截苍白/精巧的下巴颏儿,夸张的对比带来诡异的美感。倨傲的眼神,冷淡的神态,一个高傲靡丽的蛇蝎美人。

    沈临笑吟吟的面具皲裂了,眼睛因持续惊讶而干涩发痒。

    他看见,他的钳蝎成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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