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萍儿的尸首在当天晚上被捞起来,连夜送回了宁府,然后便开始操办下葬的事宜,她死得难堪,沈氏原本打算直接拉去埋了草草了事,连祠堂也不能让她入。(小说文学网)可严氏却进言,说宁萍儿到底也是宁家的子孙,即便有过错,可如今已经死了,再大的过失也该烟消云散,最后还是说动了沈氏,给她办了一场草草的葬礼,排位也得以摆入祠堂。

    在她下葬的前一天,宁渊带了一些祭品亲自到灵堂送行,灵堂就设在荷心苑内,因柳氏在寿安堂撒泼,被宁如海给关了起来,因此守着灵堂的便也只有宁湘和宁倩儿,看见宁渊居然过来,宁倩儿没说什么,坐在一边的宁湘却蹭地站了起来,喝道:“你居然还有脸过来!找死不成!”

    “我不过是来给过世的妹妹送行,二哥这话可当真失礼得很。”宁渊只看了宁湘一眼,自顾自地将祭品放下,然后取了三根香点上,并未对着灵位下跪,只是鞠了三躬,而后又将香插-进香炉里。

    “你不要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了!我妹妹就是被你给害死的,你现在过来又装什么好人?是故意过来看我们的狼狈样的吧!”宁湘脸色涨红,越发地疾言厉色,“我告诉你!我不会放过你的,今日之仇,来日我一定要十倍百倍地回报在你身上!”

    “二哥,柳姨娘得了失心疯,难道你也得了失心疯不成。”宁渊好笑地看着宁湘,“萍儿妹妹发生这样的事,我也不愿意看到,可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不是你们咎由自取?你若是想找个人撒气,大可去找对萍儿妹妹始乱终弃的四殿下,对着我咆哮乱叫做什么,就不怕被父亲和祖母听去了,将你也同柳姨娘一样关起来么?”

    “你……你……”宁湘气急了,那日他们同司空旭一起设计陷害宁渊不成,最后反倒将宁萍儿与司空旭套了进去,宁湘便知道一定是宁渊从中捣鬼,也认定了害死宁萍儿的就是宁渊,没想到宁渊得了便宜还卖乖,居然还有胆子来宁萍儿的灵堂上同自己呛声,当即就要挥起拳头往宁渊脸上招呼,便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了一道清丽温婉的声音,“看来父亲发落二弟的那三十大板还是没让二弟领会到自己的错处,三弟真心实意来给萍儿妹妹送行,却遭到这样的辱骂待遇,只怕父亲知道了,又会觉得对二弟疏于教养,更会勤谨地管教二弟一番呢。”

    门帘被撩起,宁沫也拎着个食盒从外边走了进来,一双凤目似笑非笑地看着宁湘。

    宁湘气得身子直发抖,用力扯下披在头上的白麻步,气冲冲地出了灵堂。

    “事已至此还不知道收敛,当真是跋扈惯了。”宁沫摇摇头,同宁渊一样给宁萍儿的灵位上了三炷香,又对宁倩儿道:“你姐姐一死,外边有关咱们府上的流言跟着平息了,还多出了不少说宁府出事决断,清明大宅的赞扬之声,我已经同娘亲说过了,若是有好人家便替你留意着,等将来为人正室的时候,便也算是真正的吐气扬眉了。”

    宁倩儿顿时满脸感激地冲宁沫拜了拜,“多些茉儿姐姐成全!多谢二夫人成全!”

    宁渊与宁沫一同出了灵堂,走到外边的花园小径上,见周围再无别人,宁沫便支开了身后的丫鬟,对宁渊道:“我还以为你恨极了她,不想眼看着都要下葬了,你还能来为她送行。”

    “再恨极了,到底也是兄妹一场,有些场面不得不过。”宁渊表情平静,“而且说到底,她也不过是被三夫人那个刁滑的娘影响才变成这幅模样的,若她下辈子能投个好胎,想来也不会再如今世一样年纪小小就如此阴毒。”

    “你感慨倒也良多,我却觉得,但凡有利益争端的地方,就决计不会少了阴谋与刁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过都是成王败寇罢了。”宁沫摇了摇头,“有时候你想要太平地生活,别人却总不让你如愿,被逼得狠了,就只有奋起反抗,以毒攻毒,即便最后胜了,双手却也沾染上了鲜血,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哥哥似乎有些内疚。”宁渊看着宁沫。

    “我原是恨极了那些害人之人,可如今却也发现,我同他们似乎并无分别,不也一样是拼着心机,斗着算计,忽然之间有些累了。”宁沫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斗着斗着,我竟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类人。”

    “我不知道哥哥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宁渊道:“但是哥哥有没有读过高郁大人的《物竞天择论》,里边有一句话,放到现在来说正合适。”

    宁沫神情一愣,“什么话。”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宁渊一字一顿地说着:“天下万物至理,不外乎一个‘道’字,害人者人亘害之,即便同样是双手鲜血,不过一个是恶贯满盈,一个是替天行道罢了,若是当真觉得内疚,那便去站到最高处,用双手来改变这个世道又何妨。”

    宁沫怔怔望着宁渊,似乎被他那一句“站到最高处”给惊住了,宁渊却不以为然,继续道:“那日我便说过,要想不被人欺负,要想保护身边的人,就必须把刀子握在自己手里,当然,手里的这把刀,是要去害人,还是要去护人,便也取决于自身的‘道’,我们自问站在一个‘道’字上,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地,又何以愧于心?”

    “能将那篇《物竞天择论》说到这个份上,怪不得高大人愿意收你为弟子。”宁沫沉默半晌,才缓缓道:“作为兄长,我忽然很期待看到你入朝为官的那一刻,说不定也有封侯拜相的那一天。”

    “哥哥说这话可为时过早了。”宁渊收起表情,“其实我同哥哥的想法一样,只想陪着亲人在一起太平地过日子就好,没什么大志向。”

    宁沫却摇了摇手指,“你只说那篇《物竞天择论》中有‘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我却记得另一句‘金鳞岂是池中物’,现在想来,哥哥我同你拉好关系当真是个明智的决定,往后你若成了一株大树,也可让我过得潇洒一些。”

    见宁沫居然开起了玩笑,宁渊不禁露出一抹莞尔的笑意,不过他想了想,很快又道:“哥哥可知三夫人现下如何了?”

    “还能如何,闹出了那样的事情,老夫人是铁定容不下他了,虽然她不是官家的女儿,但到底是宁湘的生母,身份也是夫人,父亲不好休了她,只将她关起来,对外说是‘修身养性’,只是还有没有能放出来的时候,就不得而知了。”

    “机会自然是有的,如果宁湘在今年秋闱时高中举人,想来碍于‘举人老爷母亲’这个身份,父亲也不好再将三夫人怎么样吧,而且依着举人老爷的身份,就算宁湘要带着三夫人搬出去自立门户,想来也是行得通的。”

    “自立门户?你当三夫人会愿意?她这般处心积虑的对付你,还不都是为了将来武安伯的爵位能落到宁湘头上,让她搬出去,她怎么肯。”宁沫轻笑道:“你就看着好了,就算没了一个宁萍儿,三夫人若是有心,照样能把这出戏继续唱下去。”

    到宁萍儿头七那天,已是五月,春尽夏初,天气已经变得燥热起来。宁萍儿的葬礼虽是草草了事,但头七的祭礼却马虎不得,大周避讳巫蛊之术,民间自然对鬼神之说也持默认态度,如宁萍儿这般被家规处死的人,虽然是罪有应得,可怨气也重,头七的祭礼若是办不好,按照民间的传言,怨灵怒气更胜,便会化作厉鬼,搅得家宅不宁,损阴德,坏福祉,甚至还会现形害人。

    因此对于这场祭礼,沈氏相当重视,还专门差人出城上了一趟玉灵山,原本想请灵虚寺的灵虚尊者亲自下山做法,但事不凑巧,尊者正好远行去了,最后只好找来了城内一个还算有名望的神婆,在宁府里开坛做法超度。

    宁渊向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自然也没有如他人一般前去围观,而是在湘莲院里教宁馨儿认字。

    唐氏自己也通诗书,但是她根本不愿意教宁馨儿这些,也不想她在诗文上下功夫,在唐氏看来,女儿家若是识了字,书读得多了,心思便也就会跟着多了,对她往后的人生不一定是好事,就如同唐氏自己一样,若是她不通诗文,就不会被宁如海的才华所折服,更不可能在明知他已经有了好几房妻妾的情形下再入宁府,最后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连累一双儿女也跟着自己受苦。

    即便如今因为宁渊在沈氏面前得脸,生活已经好上许多了,可唐氏还是想防患于未然,让宁馨儿当个普通的姑娘就好,日后嫁个寻常人家,安宁祥和地相夫教子。

    对于唐氏这样的想法,宁渊却不以为然,他反而更觉得女儿家要多读书,这样才能明白许多为人处世之道,也不会吃了亏还傻愣愣地不明白,而且宁馨儿自己本身也对诗词相当感兴趣,悟性也高,一些东西学起来甚至比学监里的某些监生们还要快些。

    “渊儿,已经教了一下午了,快歇歇,来尝尝娘做的芋泥雪花糕。”唐氏端着刚出笼的糕点进来,见宁渊和宁馨儿还在桌案边埋着头,不禁苦笑了一下,“弄得这般用功,难道你也想让你妹妹去考举人不成。”

    “有什么不可以的,如果女子可以入仕,妹妹将来绝对是举人的料子。”宁渊合上书本,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在学监里坐了一上午,回来又在这坐了一下午,的确是坐得太久了,浑身骨头都发酸。

    宁馨儿却依旧意犹未尽地拿着毛笔,依照宁渊写给她的范本,练得极为认真,墨汁都粘到脸上了还浑然不觉,看得唐氏哑然失笑,“这丫头,疯玩起来毛躁得很,就连写个字也这么不端庄。”说罢,掏出手帕来便帮宁馨儿擦脸。

    宁渊拿起一块热腾腾的糕点尝了一口,芋泥细腻,上边盖的一层糖粉更是清甜,一个吃完,他不禁又拿了一个。

    见宁渊吃得快,唐氏忙道:“慢些吃,芋泥胀胃,前院的祭礼做完后你不是还要到老夫人那去吃晚饭吗,若是没胃口吃老夫人备下的饭菜岂不是失礼。”

    “不碍事。”宁渊正想说自己吃得下,周石却从外边走了进来,对宁渊附耳轻声说了一句,宁渊眉头一皱,侧过脸,“真的?”

    “千真万确。”周石道:“如今前院那里已经闹开了,少爷还是赶紧去看看吧。”

    宁渊点点头,对唐氏道:“娘,我还有些事,便先走了,这芋泥雪花糕若是又剩,便让丫头送一点道竹宣堂去吧,我很喜欢呢。”

    唐氏瞧见宁渊的表情,便已知晓了一二,也没有细问,只点了点头。

    刚走出湘莲院,宁渊立刻对周石道:“这事情,茉儿小姐知道吗?”关于宁沫的真实身份,未免走漏风声,宁渊只是自己一个人知晓,并未告诉身边人。

    周石点头,“茉儿小姐一直在前院呆着呢,便是她让我来寻少爷的,茉儿小姐说了,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是有人在借着这个由头生事呢。”

    “原以为宁萍儿的死能让他们安分一些,可这才几天,到底也是我太高看三夫人的耐性了。”宁渊冷哼一声,“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宁府前院里,将脸涂得花花绿绿的神婆左手摇着一个铃铛,右手执着一柄小黑旗,正绕着摆满了各类祭品的祭台不断转圈,嘴里念念有词,尽是些听不懂的言语,忽然间,她大叫一声:“看见了,我看见了!”然后双眼一翻,居然直挺挺地晕了过去,倒在地上浑身抽搐。

    宁渊踏进院子里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荒诞的画面,他走到宁沫身边,装作在看着地上的神婆,嘴里压着声音问道:“三夫人那边怎么样了?”

    “既然是鬼上身,还能怎么样。”宁沫即便挂着面纱,眉眼间还是透露出一股嘲弄的表情,“他们到底也是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了,我看这回十有**也是冲着你来的,你小心一些。”

    宁渊点点头,静默着不说话。

    方才周石跑到湘莲院来告诉他,前院的祭礼刚开场不久,祠堂那边就有教引嬷嬷前来回禀,说柳氏举止异常,不断大叫着自己是宁萍儿,要面见宁如海和沈氏来伸冤,同时正做着法的神婆也道,她在宁府里看见了浓重的怨气,想来是有死不瞑目的冤死之魂在此徘徊,要请神明上身来收走这个冤魂。

    躺在地上的神婆抽搐了一会,忽然间怒目圆瞪,蹭地从地上爬起来,摆出一副唱戏的架势道:“吾乃阴司神白无常!到底是何阴灵作祟,还不快快给本神现形!”

    “噗嗤。”边上有一个丫头没忍住笑了出来,严氏急忙一个眼神瞪过去,那丫头表情一僵,顿时不敢笑了。

    神婆迈着八字步在前院里渡了一圈,又是将手架在眉毛上做远眺状,又是努力吸着鼻子做嗅味状,最后才指着祠堂的方向道:“怨气便是从这里散发而出,汝等还不快将怨灵带上来!”

    沈氏眉毛一跳,对宁如海道:“方才教引嬷嬷来回话,说柳惠依言行举止怪异,不停说着自己是宁萍儿,难不成她当真是被宁萍儿的冤魂上了身?”

    宁如海脸色很不好看,他料不到这宁萍儿就连死了也能做弄出这些幺蛾子出来,当真是让人不得安宁,立刻朝管家吩咐道:“让教引嬷嬷把三夫人带过来!”

    管家领命去了,很快,便有两个嬷嬷带着柳氏到了,那两个嬷嬷似乎有些害怕,都不敢离柳氏太近,而柳氏则翻着白眼,脸色乌青,走路还一扭一拐的,当真像是一副被怨灵上身的模样,看见宁如海,她先是愣了愣,然后便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嘴里尖叫道:“父亲,父亲我是萍儿啊!我死得好冤枉!父亲你要为我做主,做主啊!”

    “你们在看什么,还不快拦着她!”沈氏大惊失色,忙朝一边的几名下人喝道,可那些下人照样没见过这等架势,一个个双腿颤抖着不敢上前。

    宁渊斜眼看了身后的周石一下,“你去。”

    周石点点头,迅速从人堆里窜出来,柳氏眼瞧着已经扑到宁如海身前了,就要伸出手去拽他的衣襟,而宁如海似乎是被惊着了,竟然没有躲开,却在这个时候,周石已经冲到了柳氏近前,他得了宁渊的吩咐,可没有要同柳氏客气,当下便一记扫堂腿狠狠踢在柳氏膝盖上,柳氏顿时发出一声惨叫,上腿一软,脸朝下狠狠地摔在了宁如海脚边。

    但即便这样了,柳氏似乎还不省心,哆哆嗦嗦地想去扯宁如海的裤脚,周石却大喝一声:“该死的妖物,别想伤害老爷!”说罢猛地抓住柳氏的发髻,便将她的身子半提起来,往后拉去。

    柳氏只疼得哇哇乱叫,感觉头皮都要被拽下来了,不断嚎叫着“放开!放开!”另一边号称被无常“上身”了的神婆似乎也看不下去了,迅速上前对周石道:“呔!对付怨灵是本神的分内之事,你一个凡人插什么手,还不速速放开!”

    “罢了周石,回来吧。”宁渊忍住笑,唤了周石一声,周石才松开手,退回到宁渊身后站定。

    柳氏摊在地上扑哧扑哧喘了半晌的气,方才周石那几下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险些演不下去,但是没办法,戏已经开场了,总得要唱完的,于是换过了神,她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宁如海与沈氏跪下道:“父亲,祖母,我是萍儿啊!我死得冤枉,你们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你……你……”沈氏满脸是骇然的表情,竟然当真以为是宁萍儿的冤魂上了柳氏的身,指着她怒喝道:“你丧尽妇德,败坏门风,有何冤屈可言,当真是不要脸!”说罢,沈氏又望着神婆,“你还等什么,这等恶灵,还不快些料理了她!”

    哪只神婆却对沈氏的话充耳不闻,反而道:“此灵怨气太盛,本神亦奈何不得,须得等其怨气散尽之后,方可下手驱离。”说罢,她又指着柳氏道:“呔!你这恶灵,到底有何冤屈,要冒着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之苦,上凡人的身来鸣冤!”

    “无常大人,小女冤枉!小女好大的冤枉!”柳氏哭喊道:“小女并非丧尽妇德,败坏门风之人,小女实实在在是被人冤枉的啊,那人陷害小女,又暗中指使鲁平毁了小女的清白,才惹出了之后这许多事端来,小女有错次不足惜,可留此恶毒阴狠之人在府中,若是他日害到了父亲和祖母身上,小女才是真正的死不瞑目呀!”

    “哦?”神婆眉毛一扬,“既然你有冤屈,那本神自当为你鸣冤,你可知道到底是何人如此阴狠毒辣,要这般加害于你?”

    “知道!”柳氏不停点头,“此人心眼极坏,却总爱在父亲和祖母面前装出一副谦笑躬卑的模样,却是实打实的笑里藏刀,小女冒着大不讳从黄泉路上爬回来,便是要在父亲与祖母面前,揭穿此人的真面目!”

    神婆又道:“那你可知此人是谁,不妨当场指出来,好让本神替你沉冤昭雪。”

    “此人就是……”柳氏目光环视了众人一圈,最后死死地顿在宁渊身上,指着他尖叫道:“害我的人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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