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能进火葬场的只有灵车,后面的车队去了也只是跟着等,所以你无法看到遗体火化的模样。
但你有所耳闻的,那是好好一个人,进去,再变成一捧灰与残渣出来,而他的一生,就全部终结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面了。
你很难想象爸爸和小叔从混作一堆的骨殖里,一点点翻找出些许零散的碎骨时该是怎么样的心情,但出来的时候,爸爸明显是哭过了,而小叔跟在他身侧,一只手馋着他的手臂,不声不响地抱着骨灰盒。
妈妈接过了爸爸手里的遗像,跟小叔手里的骨灰盒一同用红布包着放到了后备箱。
跨过火塘,将冰糖和小馒头咬了一半丢在路上,车队又洋洋开起来了。
亲戚满打满算也没有几个,奶奶没法操持,爸爸就买了些熟货,妈妈做了几个菜,原本红白喜事也只冷冷清清摆了几桌宴。发了供果,也发了烟,吃过了,人也便都散了。
只留下一片疲惫与狼藉。
等到这时候,失去亲人的人,才能真正的静下来,静下来,给自己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去悲痛,去缅怀。
你跟着妈妈将院子里红色的炮纸和残羹剩饭收拾好,站直身子舒展着酸痛的身体,环视一圈才发现,不管是房间里,还是外面,你都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瘦削身影。
“小叔呢?”你喃喃一句。
妈妈叹了口气,“让他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你嗯了一声,没作他想。
但你们却都没想到,所谓的一会儿,竟是到了夜里,也没能见他回来。
10
小叔无疑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是,踏实,稳当,也就是这样的孩子出事时,才最令人焦急。
爸爸的烟头又抽了一地,他嘴上说着小叔是个成年人,还是个男孩,到哪去都没什么大碍的,也一直朝着院子外面张望。
这个节骨眼上,也没有人敢同奶奶说,怕她一时着急也出了事,几个人找也不是等也不是,只能在里面外面着急得团团转。
你坐在院子门口,突然福至心灵,直接站了起来。
你想起来了一个地方。
朝里头喊了一声,没顾妈妈在你身后焦急地呼喊,你就直接跑出了院子去。
白天和夜晚的乡村很不一样,没有亮,路就变得坎坷而陌生起来,你凭借着模模糊糊的记忆,拿手电筒打着光。
你的脚步很快,也很凌乱,身侧错落的、矮矮的平房被小小的光源闪过,像寂静黑夜里张着血口的野兽,让人看着心里忍不住的发毛。
而原本冰凉的月色比起照亮来更像是一种氛围的衬托,将一切都照得寒森森,冰冷冷的。
你穿过大片的荒地,唯一支持你前行的就是脑子里小叔曾经轻轻缓缓的、带着些生疏的介绍,依稀跟着他的声音,你一点一点辨认出,这边是草莓田,那边,是原生着罂粟的地方。
上山的路比起白天更难寻到入口,你被脚下突兀出现的石板绊了个趔趄,几乎是手脚并用的,爬上了最开始格外参差的几阶,地上干枯的枝丫和零碎的石头将你的手指磨得生疼,却或许是因为肾上腺素缘故,此刻的你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你拨开地上矮矮的杂草从,慢慢地上去,风吹过枯叶发出咯吱的声响,你的心就随着这几声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你想起来这种山上该是真的有什么狼或者野狗似的野兽的,咬了咬牙,从地上寻了根还算趁手的木棍,一点儿一点儿辨着周遭别无二致的树与荒草,慢慢地找。
你没有想过,在找不到小叔又或者是你受伤了会怎么样,你原本就是一时冲动,但如果你细细考量了后果,权衡了利弊,大概也依旧会义无反顾的来这里寻的。
大概是上天垂怜,这样的你,真的找到了他。
就在那棵刻着小叔名字的樱桃树下,你看到了,看到了黑暗里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的他。
手电筒的光范围太小了,你有一些看不清他的身影,险些被吓了一跳。再仔细看去,也只能看到他抱着自己的身体,蹲坐在那棵樱桃树下。
你在那一瞬间,甚至因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非同一般的孤寂而不敢靠近。却思虑了没有片刻,就又慢慢地走上前去。
小叔完全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向敏锐如他,竟完全没有发觉你的靠近。光照在他的脚边,一点点攀缘而上,你原本一腔害怕与担忧的职责一时间全卡在了喉咙里。
他哭了。
哪怕周围没有人,只有满世界的荒凉和清冷的月色同他作伴,他也没放肆的哭出声来。
他只颤抖着,发出几声短促而沉闷的抽泣。
无声又无息。
你是希望他能好好哭一场的,却不该是现在的模样。
“小……”你张了张口,还没喊出声来便又抿紧了唇,你矮下身子,单膝跪在他面前。
你伸手握住了他埋着他的手臂,再开口时,唤的已经是他的名字。
“抬头。”对着这样的小叔,你干脆狠下心来,压着嗓子下了命令。
小叔被你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却在听清楚你的话后,匆忙又将自己的脸遮得更加严实,他的手臂落在你的掌心,没敢过多挣扎,只是一个劲地向后挪动着身体,却又因为脊背抵住了树干而无法动弹,一时间几番周折无果,惊得……打了一个短促的嗝,看起来狼狈又滑稽。
你却笑不出来,直接伸手握住了他瘦削的手腕,用力,将他掩着脸的手臂拉扯出来。
“看着我。”
小叔的手腕被你圈着举起来,头却依旧低着,长长的碎发垂落下来,让他整个人柔软而脆弱得,看起来像是什么易碎品。
你清楚这个时候再没办法一而再再而三地动手以强势逼他,只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的名字。
“看着我……”
这是一个,相当,漫长地过程。
取决于小叔到底愿不愿意,将他最难堪最脆弱的情绪全部展现给你,取决于他是否决定毫无保留的信任你,更取决于,你是否曾走进过他的心里。
这是一场赌局,坐在赌桌两侧的人,没有一方能笃定,自己绝对会赢。
而你唯一能保证的是,你对他,永远不会失去耐心。
寂静的夜里,你们无声的僵持。
最终,终究还是有人溃不成军。
小叔慢慢地,把头抬起来,水雾朦胧的眼睛犹如被泉水洗过一般澄净,他看着你,一串泪瞬时地就淌了下去,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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