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沉思了一会儿,最终将暖融融的兜帽摘下来,吩咐身后的小童现磨了墨,提笔左右乡别添了“今朝至”“昨晚行”几个字,心里方才满意了一些。

    她将笔递给身后的小童,满意地用绢帕擦着手。

    古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嘎吱”一声,便有积年的陈灰簌簌落下来。

    门就这般猝不及防开了,她被吓了一跳,手中绣着明艳红豆的绢帕便掉在了雪地上。灼灼的红豆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明艳极了。

    她的错愕还没有收回来,便见门内走出了一个人。披头散发,穿着肥大而单薄的白色囚衣囚裤。美则美矣,只是显得太过凄凉萧索。

    她与他站在一处,便像是人间的富丽和世间的凄凉鲜明的格格不入。便是满大街氤氲的温暖祥和的年味,到了他那边也寡淡了许多。

    宁楟看了看眼前落在雪地里一身明艳红色的女子,又看了看她在他的对联上留下的字。心想:这女子怎地如此多事?

    他将手中的大红灯笼挂在门口,将她添上的字撕下来,转身,关门。

    他本就是来上灯的。庆叔说他既然回来了,就要在宅子外面点上一盏灯,给旁人照个亮儿,旁人也便知道这不是个无主的空宅了。

    他不在乎这些,却又实在不愿违了守着他的空宅了守了十年的老人家的好意,便将宅子中看上去最新的一盏旧灯笼挂了出去。却不曾想刚好遇见了个多事的小丫头。

    女子直到门毫不客气地关上了才缓过神来,看看那对联齐齐整整的撕口,心想:此人好生别扭。

    “走吧。”她吩咐身后的小童。

    她原本便是觉得那写对联的红纸空了一块有些别扭才去补字的,倒也不在乎人家写了什么。既然人家不领情,她不写就是。难道一个人一年的气运还会受两张纸几个字左右不成?

    小童应了一声,弯腰捡起她落下的帕子,心里叹惜着她的粗心大意,跟了上去。

    宁楟恹恹地将撕下来的字丢到桌子上,念在人家一片好意,终归没有丢。

    庆叔给宁楟煮了一碗面来,看到桌上的字,虽认不得,却依旧觉得好看,便赞叹了一声:“这字画得真好看。”

    宁楟这才认真看了那字。不同于闺阁女儿的清雅娟秀,那字写得大气磅礴,虽只有几个字,却无处不透着一股子恣意张扬,似乎带着一股子无拘无束的快活。

    “是旁人的字。”宁楟道:“也不知是谁家的女儿,天到了这般时候也不见回去,也不带丫鬟,带着个小童四处溜达。”

    庆叔听了,便知道是谁了,抚掌笑道:“想来是安御使家的女先生了,今日想是帮贫民巷子的那些人写对子去了。”

    宁楟被关了十年,听的一头雾水:“女先生?”

    庆叔难得见他对什么有些兴趣,便细细道来。

    安家有女,名唤安豆,安御使的掌上珍宝。

    若说安御使对女儿的珍视,可谓是天上有地上无。

    安家小姐不愿囿于闺阁的女红丝线,安老爷子便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让女儿打小便跟着家中的公子哥儿一起念四书五经,天经地纬,甚至是兵书策问。

    昔日曾有人笑安御使:“女子又不得科举,大人让令千金读那么多书,是要养个女先生不成!”

    安御使不辩,也不答。甚至不顾所有人的阻拦,由着安小姐的意思让她同男子一般出门游历。

    这一番游历可了不得,回来和别人论起学问,许多大儒都甘拜下风。

    如此一来,虽然许多人都称赞她的风采,却也有不少人笑她嫁不出去,背地里戏称她“女先生”。

    安豆自己却不恼,干脆办起了学堂,不要束脩,专教一些寒门子地读书,有时也会帮人写写书信对子之类,成了名副其实的女先生。

    “上一次蕃邦挑衅,呈上的奏表上写满了他们的鬼话,满朝的大臣都读不得,最终还是求了安小姐。打那时起,任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地称安小姐一声先生。”

    宁楟记得了,他被关那年,安豆应当还不足十岁,安御使便已经四处宣扬他的宝贝女儿是天生奇才,未来必将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当初他也同众人一样,以为这老爷子不过是爱女心切,不过当笑话听了一耳朵而已。不曾想这老爷子是真的疯,真的培养出了个天才女儿。

    “那小童是她的学生?”宁楟想起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童。

    “那是安御使的关门弟子,同安小姐拜了干姐弟的。安小姐出门,安御使便让他跟着,一来多学一些,二来也护着安小姐一些。”

    宁楟点头:“安老爷子是个慧眼识珠的,这小童想来也会是大才。话说……”宁楟的思绪并没有在小童身上多停留:“安老爷子十年前不就是御使么,怎么这许久也不见升迁?”

    “因为……”庆叔有些惋惜:“他请求陛下破格让安豆小姐参加科举,惹恼了陛下。”听说额角都被砸出了一个豁口呢。

    宁楟轻轻一哂:“他倒是敢想,拿如此惊世骇俗的念头求那老顽固。”他们的皇帝陛下若是能同意此事,他当年怕也不用受十年的牢狱之灾了。

    交谈间,大门忽然被人踹开。门口的灯笼晃了几晃,最终掉了下来,滚下石阶,熄灭在雪地里。

    “殿下,陛下要见您。”来人面无表情,招手让人来押解他。

    宁楟只是轻轻一挣,便挣脱了他们的桎梏,云淡风轻地拍拍已经白了脸色的庆叔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我只是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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