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楟在殿外跪了许久,虽然大殿外面有回廊,不至于落得满身满脸的雪,但是回廊里明显要疾一些的的风穿透那薄薄一层麻布的囚服就像是毫无阻碍一样,冻得他嘴唇都已经青紫了。

    这幅模样,任谁见了都要可怜几分。

    只是无人敢,或者无人愿意,在茫茫大雪里给他撑一把伞。

    恰此时,安豆披着大红的连着兜帽的披风,脖间围了锦毛鼠的领子,不急不缓地从他身边路过。大约是穿着太过暖和,天生便带着几分温和笑意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健康的红润。

    衣角扫过宁楟身畔,冻得几乎麻木的他缓缓抬了抬眼皮,却只见眼前多了一片红衣灼灼的背影。恍惚间,宁楟迟钝地想到了那日她身后的小童捡起的绣着红豆的白帕子,只觉得这宫墙之内四四方方的一块雪地成了帕子,她便是绣在那帕子上红得跳跃的红豆。

    御书房内地龙烧的很热,热得让人觉得躁得慌。安豆恭敬地站在下首,眉目低垂,心境如同面上神情一样,沉静如水。

    “臣女原不该来惹皇上厌烦,只是这几天雪重,父亲咳嗽又重了些,腿也发着寒的疼,是行不得这许多的路了。只是父亲说,陛下的政务是一日也疏忽不得的,只好拟成折子,让臣女代跑一趟。”安豆回得恭谨。

    “你呀,始终这般规矩。你译了那些折子着实于社稷有功,朕虽没允你入朝为官,却也是准了你御书房觐见的。倒是你,总不见得过来,零来过几次,却总是恭谨得不像话。”大约有赖于安豆当初的功劳,有或者是皇帝笃信一小小女子是绝对不可能动摇他的江山的,所以同她说话时少了几分见到大臣时的警惕。甚至愿意扮演一个仁慈的君王。

    “君恩深重,民女惶恐。”她为人处世一向是圆滑而老练的。

    比如在皇帝面前,便一直是一副恭谨到刻板的模样,刻板到近乎呆板。皇帝欣赏她的才能,却从来不喜欢她无趣的性子。

    只是今日被宁楟气得很了,竟觉得这般恭敬顺从的模样愈发顺眼起来。

    “若是那混账有你三分规矩,朕大约也能多活几日。”皇帝看着桌上那一副对子,越发地生气,拂袖将它扫了下去。

    “陛下万寿无疆。”安豆跪得痛快,口中说着,恭敬地将皇帝扫落地上的对联捡起。

    像是不经意间扫了这对联一眼,安豆适当地露出些疑惑:“咦?怎么少了一半?”

    皇帝果然被疑惑吸引住:“少了一半?”

    安豆点头:“陛下恕臣卖弄,福无双至今朝至,祸不单行昨晚行,民间相传,正是王右军亲笔所写的对子,取得是否极泰来,枯木逢春之意。”一边说着,一边将对联恭恭敬敬地放回皇帝的案牍之上。

    皇帝又扫了一眼那对联,面露凝重之色。

    安豆功成身退,只道:“民女告退。”

    应当是被御书房的地龙熏烤了太久的缘故,乍一出来,这么一身暖和的衣服竟似挡不住风雪寒气了。一股子冷气扑面而来,安豆不禁打了个寒颤,廊下站着的侍女适时迎了上来,为她挡住飘落的雪花:“先生只身面圣不能带侍女侍候,雪天路滑,陛下特地吩咐了奴婢将奴婢送出宫去。”

    安豆心知皇帝并不曾派人交代过此事,心中警惕,面上确实笑得温和:“多谢姐姐,家中小弟已然在宫门外等候,这般重的雪,恐姐姐沾染了寒气不宜侍奉陛下,实在不敢劳烦姐姐走一趟。姐姐心疼我,那我便厚脸皮问姐姐借一借您的伞了。”

    这一番话说的温和体贴,却着实没有转圜的余地,那宫女连道不敢,将手中的伞递了出去。

    安豆接过伞柄,微微欠了欠身以示感谢,便径直离开了,便是余光也并不曾扫过跪着的宁楟。

    宁楟已经被冻得麻木了,直到人离开了有一会子,方才想到:此女果真是精明圆滑得很呢。

    还不曾想完,便听得身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宁楟迟缓地反应过来,居然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亲自过来扶起他,将厚厚的大氅裹在他身上。

    总算有一丝暖意,宁楟虽然还麻木着,意识倒是恢复了一些。看着那大太监招呼了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将他安置在偏殿的一处暖阁,又手忙脚乱地叫了太医,乱哄哄地好一通折腾。

    “公公怎么来了?”缓和了许久,宁楟艰难地说出第一句话来。是谁帮了他,他心知肚明,只是依旧表现出惊讶的模样来。

    大太监尴尬的笑笑。这要他怎么说呢?

    说圣心无常,谁成想变得如此之快。安先生不过略略提了提王右军的对子,皇帝便忽然变了脸色,将宁楟那写着“大逆不道”之言的对子看了许久,最后盯着对子说:“果然,撕去了一节。”

    他还不曾派人去监视宁楟的一言一行,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宁楟究竟写了什么,并不可知。只是身边人说宁楟写了大逆不道之言,他便信了,并未深究便将宁楟抓来兴师问罪。

    可是此时看着对子下面整齐的撕口,却又由不得皇帝不多想——

    他并不怀疑安豆会帮宁楟说话。宁楟被关押起来的时候,她还不过总角,如今他也不过被放出来一日,二人能有什么交集。

    那么,便只能是那些同他连着血脉的王爷了,知道宁楟大逆不道是他心中的逆鳞,便借此离间。皇帝冷笑:“怎么?盼着朕将自己的儿子杀光了,这皇位便是你们的囊中之物了?”

    皇帝越是思及此,越是觉得无懈可击。宁楟被关了这许久,也应当学乖了,怎么可能被放出来第一日便忤逆他呢?定是那些混账借机挑唆。

    大太监在皇帝身边听着,好悬没有腿一软跪下来,方才明白无论日后如何,皇帝此时是铁了心要留下这个儿子的。至少在下一个皇子出生前,没有人能撼动宁楟的地位。惶恐的同时,他也不由得悄悄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他亲自带人去抓的宁楟,不然此时必然像那人一样被陛下关入慎刑司了。如今倒是有了天赐良机让他在其中转圜一二。

    因此,陛下说让人起来时,他便亲自前来侍候,想着为自己挣一份人情来。

    “陛下忧心殿下的身子,特地吩咐等殿下好一些了便先行回府,不必请安了。”大太监恭恭敬敬地说。想着自己方才请示陛下是否要让殿下前去请安,陛下不耐烦地摆手:“朕实在不想见他。”大太监心中还是有些打鼓自己同宁楟结这个善缘究竟是对与不对。可是他想得开,命数不都是赌出来的么。

    宁楟无所谓地笑了一声,将暖阁中的蚕丝被裹得紧一些:“陛下并不想见我吧?”

    大太监尴尬地笑着:“哪能呢!陛下与殿下是亲父子……”

    宁楟没有再说话,目光越过暖阁的窗子看出去。好巧不巧,外面正有一棵红豆,满树鲜红的果子不曾有人采过,如今还挂在树上,同枝杈处挂着的积雪相得益彰,便如同白茫茫雪地里燃起一簇火来。

    那个安豆,着实有些奇怪,无缘无故帮他作甚,怕不是有什么事情,要骗了他去做个冤大头。宁楟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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