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及其同伴收刀走了。
叶秀得救了,立刻陷入另一阵恐慌,得趁其他人来前赶紧跑路。
她受了重伤,勉强支撑站起来,艰难地往后院移动。
没走几步,一个路过的年轻人发现了她,看样子不是锦衣卫,也不像这里的人,倒像是普通武卫。
叶秀吓得赶紧调头,年轻人走过来搀扶她,“姑娘别怕,如今太子爷做主,你这伤要去前院找人医治。”
听声音,是刚才奔走疾呼的人之一,看来是太子的人。
叶秀已经开始发抖了,道了谢想溜,无奈浑身使不上劲,被年轻人半扶半架地带去前院。
路过七歪八倒的尸体,年轻人小声咂舌,“啧啧下手真快,太子爷都没赶上。”
前院聚集了许多人,十几个锦衣卫,和一群非死即伤的家丁,当然还有瑟缩着围在一起的主人家们。人数上来看锦衣卫不占优势,但刚才完全碾压所有人。
叶秀被年轻人搀着,一眼瞧见头戴乌纱冠,盘领赤服的太子爷,吓得赶紧挣脱年轻人往伤员堆里挤。
这位太子爷做人质时,他们在外祖父家见过一面,他应该不会记得吧?
入夜了,院子里燃起火把。
为首的锦衣卫正是砍伤叶秀的男人,此时微微颔首,正在接受太子问话,院中火把的光映在他脸上,随着火光摇曳,冷冽的模样忽明忽暗。
太子质问:“陛下已将案子交给我,你们从哪儿得的令?”
男人不卑不亢,“回殿下,小人从卫所得的令,卫所是得指挥使大人的令,指挥使大人自然是得陛下的令。”
太子有点吃瘪的样子,沉默了会儿说,“陛下现在又交给我了,你们先回去。”
男人颇有“刚正不阿”的架势:“可小人并未得到消息,如此回去交不了差。”
旁观群众叶秀惊叹他哪儿来的勇气公然质疑太子,心里一忖,锦衣卫直属皇帝只对皇帝负责,大概是这一制度给的他勇气。
叶秀将视线转向太子,发现他十分好脾气,“消息差不多该传到卫所了,你大可派人回去问问。”
这时候,先前想杀叶秀的少年站了出来,主动提出由他去问,积极得像个亟待表现自我的孩子。
男人点头后,只见少年奔至院墙边,轻巧跃起抓住墙头,再轻松一攀登了上去,又一跃消失在众人视线中,身手矫健而迅速,两秒钟的事情。
叶秀开小差的想,还好没有凭空飞上墙,起码有个着力点,不算反物理。
这边,太子的人正在查看受伤群众的伤势,叶秀以为自己伤得够重了,结果有人比她还惨,骨头都露出来了,还有伤员没等抢救已经死了。
叶秀望向领头的锦衣卫,四周火光映在他脸上依然冰冷一片,上面还有血,也许也有她的血。
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失血过多下觉得好冷,照看伤员的人只帮她止了血就救护其他人去了。管家同情且抱歉地看了眼她,正好有人在清点在场人员,管家说:“她不是府上的,是绣坊的人,今日来送绣面。”
叶秀连忙点头,谁知太子爷皱眉瞧了这边一眼,吓得她赶紧低头。
太子对底下的人说,“既然与此案无关,问了话就放她走吧。”
男人悄无声息地斜视过来,也看了叶秀一眼说:“许知事行贿的黄金屏风正是出自绣坊。”
太子反问,“金屏风是金架子,又不是金丝线,此事与绣坊何关,难道你们原打算还要去抄绣坊?”
男人没有说话,叶秀很惊悚,他在默认。
同样是办案,太子和锦衣卫完全两种风格。如果把查案比作摘果子,太子是拨开树叶小心去摘,锦衣卫则是把整棵树都薅了。
在太子的凝视下,男人还是开口了,“小的们向来奉命行事,只要上头有令,刀山火海都会去。”
太子温和地笑了,“上头的令不就是你们指挥使纪纲纪大人的令?”
男人默了一瞬,抱拳奉天,“锦衣卫只听陛下号令。”
太子摆摆手:“算了,不说这些。其实我是听闻许知事原与你们指挥使大人有些误会,这才向陛下求了这个案子,免得你们大人被有心人构陷徇私。”
男人不再言语。
叶秀这边,已经有人简单询问了事发经过,她一一作答,不一会儿就说她可以走了。
此时的叶秀十分虚弱,激动之下还是强撑着,低头畏畏缩缩准备离开,谁知管家突然叫了声,“哎等等!”
叶秀差点原地升天。
管家走过来说,“姑娘,我不是想赖账,但主家出了事,钱怕是给不到你们了。”
叶秀内心咆哮,都这时候了谁还在乎钱给不给得到?!
她点了个头就想走,谁知管家叫她那声吸引了周围的注意。
余光发现太子也看了过来,她赶紧把头埋得更低,颤抖地迈开脚步,
这回是太子叫住了她,“等等。”
没等她转身,太子亲自走了过来,一步一步,魔鬼的步伐。
叶秀浑身僵硬,太子走到了跟前,“把头抬起来。”
所有人都在看他们,所有人!
她死了,但没完全死。
叶秀缓缓抬头,终于直面这位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太子爷。他很年轻,二十多岁,比当初在外祖父家时成熟些了,眉宇间散发的儒人气质,让她想起外祖父。
四目相对之际,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自己。
先前砍伤叶秀的锦衣卫望了过来,令她不自觉发抖。
太子神色微动,瞳孔蓦然一颤。
叶秀觉得自己完了,他认出来了。
随后,太子的视线从她脸上落到身上,哎了一声,“这么重的伤,可要好生处理啊!”
随即叫人拿金创药给她,别的什么也没说。叶秀一怔,感激之情波涛汹涌。
她有些眩晕,强撑着接过药,正准备走,一直从旁观察的男人走了过来。
叶秀听说过,锦衣卫鼻子比狗灵,眼睛有真金,堂堂太子关心她一个绣娘,确实会引起关注。这位心善的年轻的皇太子还是段位不够,尽管看似不露痕迹,但在经验老道的锦衣卫面前还欠点火候。
所以,既然要帮她又为什么要叫住她!哦不,不叫住她就认不出她,就不会帮她!
叶秀想晕,不敢晕。
男人冷冰冰地说着关心的话:“姑娘是被在下所伤,不如我让人送姑娘回去。”
太子闻言道,“既然此案已由我接手,还是我派人送她回去吧。”
男人没有立刻回应,与此同时,太子和叶秀不同程度一惊,意识到他提议送人其实是在试探。
而太子的阻止令他将目光郑重落在了叶秀身上。
死神在招手,叶秀呜呼哀哉。
正在这时,先前离开的少年回来了,还是没走正门,直接从院墙翻入,灵巧地蹿到男人身边,一阵风似的。从离开到回来极短的时间,他的速度确实很快。
少年喘息着说:“陛下让太子督办此案,我回去时消息刚到卫所。”
男人没有因为刚才的不退让而抱歉,“想不到太子殿下行事比消息还快,这才有了误会。既然如此,我们这就回去,不打扰殿下办案。”
太子点头允了,他的出现本就是为了阻止锦衣卫滥杀。
叶秀则松了口气,锦衣卫终于要走人了!
然而一口气没松完,她又立刻提气,因为男人说是要走,但仍在打量她。
少年也对她很好奇,清亮的眼睛眨了眨,火光照亮他朝气的脸庞和脸上的疑惑,他显然不明白叶秀和太子还有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三个人为什么杵着。
男人说:“阿昭,送这位姑娘回家去。”
太子不出声,因为这时候再出声叶秀就彻底完了。
少年乖巧地眨眨眼,不问缘由就说好,然后搀起叶秀一条胳膊。
同伴们在男人带领下准备离开,少年则打量着重伤的叶秀,想了想往门口走去。
叶秀谢天谢地,没有带她翻墙。
她想回头看看太子,想感谢他装作不相识,却因怕被发现端倪而不敢回头。
出了被围困的宅子,少年搀着叶秀走了段路,叶秀渐渐支撑不住,整个人倚到了他身上。
飞鱼服被她的血弄脏了,叶秀怕他生气,道歉说,“对不起大人,我赔你。”
她虚弱得一句话喘三下,少年皱眉,把她搂紧了些以防摔倒,“没关系,不用你赔。还走得动吗?我背你吧。”
事已至此,叶秀放弃了抗争。
少年半跪下,她俯身靠上去时牵到了伤口,顿时痛得呲牙。
少年没动,等她疼劲儿过了才站起来,问了她家住哪里,然后快步急奔起来。
跑动间,叶秀伤口剧痛,不禁哀求,“我还是下去自己走吧。”
少年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地走着,“那我慢一点呢?我慢一点还是比你走得快的,现在还痛吗?”
叶秀终于好受些了,趴在他背上眼皮一张一合。
少年边走边说,“你的运气真的很好了,厉叔就是我们百户大人,两刀都没砍杀你。”
叶秀想起先前的惊险,愤怒又委屈,“不是你要杀我么?还说我没救了”
少年不好意思地啊了一声,“当时我想反正你也要死的嘛,不如死在我刀下,你是姑娘,我刀快不会弄疼你的。跟你说没救了,你就可以乖乖被我杀掉啦。”
叶秀被这狡辩无语到了,但少年的语气十分认真,甚至还有些天真。惊惧在她心中盘桓,他说的都是真话。
锦衣卫生杀,人命轻贱得像草。
她颤声问:“如果太子没来”
少年想也不想接话说,“如果太子没来你就死啦,不过你运气真的很好,卫所收回了诛杀令,百户大人又命我送你,所以我一定把你好好送到家。”
叶秀想骂他,但又怕他,有气无力道,“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少年侧过头笑容明媚道,“不用谢,都是我该做的。”
叶秀虚弱地翻了个白眼,好像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了诛杀令,杀人就是他该做的,他的百户大人一句话,送她回去也是他该做的。
她已无力吐槽,刚才强撑消耗了不少精力,此时眼皮越来越重,不多会儿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住处,一间老旧到破败的茅草屋。她时常换住处,所以并不讲究,只图这里清净,邻居少。
少年把她放到床上,取过她手里攥着的金创药,“我帮你上药吧,你先脱”
话说一半,他意识到什么,脸唰的一下红了,“你能自己上药吗?”
说实话,叶秀觉得自己都快死了,根本没时间想这些,吃力地趴在床上说,“你帮我把衣服割开。”
“啊?”少年手足无措,左看右看不知怎么下手,“要这样吗?你还是自己脱吧。”
叶秀没有胆量教锦衣卫做事,喘了一大口气支起身,抢过他手里的药,“那你去帮我烧热水。”
少年赶忙烧水去了,屋外灶台一阵响。
叶秀艰难地脱衣服,因为牵扯伤口差点疼晕过去,由于动作慢,脱完不多会儿水就烧好了。
少年闭着眼睛把水端进来,仿佛对屋里布置过目不忘,闭眼也没有一点磕碰,放下热水立刻到门外等着。
叶秀擦洗了身上血迹,将金创药一点点敷在伤口上,左肩的伤很快处理完,就是后背的伤费了不少神,疼得她满头大汗。
等上完药,她踢开脱下的血衣,找了宽松干净的袍子裹上,最后“奄奄一息”躺下盖上被子。
少年还在屋外,似乎听出她忙完了,敲门问可不可以进来。
叶秀嗯了声。
少年轻轻推门进来,身上的血迹十分显眼,反倒是害他染血的叶秀变得干干净净。
叶秀想让他也去洗洗,话到嘴边觉得没必要,说:“多谢大人送我回来,大人可以回去了。”
少年将佩刀支在地面,半跪在床前,“你的脸色很不好,重伤后的第一晚都很凶险,我可以留下来,明早回去复命。”
不,叶秀希望他立刻马上离开,“你的百户大人只让你送我回来,没说让你照顾我。”
少年回想了下,“但是他也没说不让我照顾你啊。其实我不太会照顾人,可百户大人第一次让我送人回家,他应该也不想你死,所以我还是照顾你比较好。”
“”叶秀无语凝噎,“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不用谢,你怎么老说谢谢,这都是我该做的。”
“”叶秀彻底无语了,这人人格不健全,情商也不高。
“你的脸色太差了,先好好休息吧。”
“”
叶秀没有办法,劝又劝不走,轰也不可能,只能让他守着,好像自己还能半夜死了似的。
少年在她床前的地面躺下,怀里抱着刀,打算这样将就一晚。
叶秀瞪眼,“你不嫌地上膈得慌吗?”
少年瞄着她的床,怕她邀请似的忙道,“没有没有,我很习惯。”
叶秀都想发脾气了,“我不习惯,屋里有人我睡不着,你去外面睡!”
少年恍然大悟,“哦哦,那我去外面,你有事叫我。”
少年出去了,叶秀瞪着头顶发呆,不眠夜啊不眠夜。
约摸过了三更天,一直没睡的叶秀悄悄起身。
是时候逃了,虽然她还重伤在身,但不能停下逃命的步伐,命再苦也不过如此。
她轻缓地拉开一道门缝,外面没有人。
谁料她刚迈出一只脚,发现少年就靠在门边睡的,吓得她差点叫出来。
夜色深沉,少年靠在门边一动不动,跟一团黑麻袋似的。
她怕吵醒他,蹑手蹑脚迈出门,黑漆漆的前路在向她招手,那里闪烁着自由之火,□□。
兴奋之下伤痛减轻了,她踮起脚尖路过地上的少年,却没有思考过少年的睡姿,所以没想到麻袋还伸了条腿出来。
她被结结实实绊了一跤,啊的叫了出来,一是被绊的,二是被吓得,身体摇摇欲坠,她扑面倒下去,心想跑不掉了不如摔死吧。
麻袋迅速移动,垫在身下稳稳接住了她。
少年被砸得闷哼了一声。
叶秀彻底心死了,破罐子破摔地趴着,身体的疼痛再次袭来,她问,“你是不是一直醒着?”
身下的少年老实道,“没有一直,你下床时才醒的,我以为你要”
听他停顿,叶秀明白了,他以为她要上厕所,所以没出声。
“我扶你起来吧。”
少年推着她的肩膀,刚用力就被她“嘶”的一声吓得抽回手。叶秀疼得想骂人,伤口好像裂开了,伤口不裂开她人也要裂开了!
她疼得抓住他的领子,埋在少年胸前“咬牙切齿”,少年红着脸一动不敢动,想等她缓过劲儿去,但她这回的疼持续了好一阵。他不适地轻微挣扎,又引起她额外的痛苦,直接咬住了他的飞鱼服,喘息间发出痛苦的呻吟。
少年彻底不敢动了,挺尸一样僵硬地躺着。
叶秀好不容易缓过来,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缓缓从他身上爬起来。
少年的手烫得惊人,整个人像熟透了似的红彤彤的。
叶秀已经没有精力尴尬了,起身道了谢,老老实实回床上躺着,少年仍守在门外。
反正走不掉,还是睡一觉吧,明天再想办法,如果明天还有机会的话。
叶秀睡得很不踏实,清晨的时候被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睁开眼,少年趴在她床前:“我买了包子,你要吃吗?”
叶秀不想搭理他,但还是接过他递来的一大袋早点,瞧了下各种馅儿都有。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都买了。”少年起身道,“好了,你活过来了,我得回去复命了。”
叶秀巴不得他早点走,但他一回去,他的百户大人就知道她的下落了。那个男人大概率盯上她了,很可能查她,而她不经查。
于是少年前脚出门,叶秀后脚也出门。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经不起可劲儿造,如果昏倒在路边也正常,但逃还是要逃的,这是对逃犯身份基本的尊重。
逃了没多远,谢天谢地,太子的人找到了她。
还是昨晚那个搀扶她的侍卫,叶秀见了他跟见了亲人一样,差点抱上去亲,但她很克制。
再次见到太子,叶秀还没说话,对方先爆发出惊叹:“两年了,你竟然还在城里?!”
叶秀一是想炫耀自己的反侦察能力,二是想说城门不是她想出,想出就能出,但身体虚弱下张张嘴,识时务地什么也没说。
太子转而开始同情,“这两年吃了许多苦吧,你外祖是我半个恩师,你该早些来找我的。”
这点叶秀表示同意,但那时候她哪知道他可不可靠呢?就连外祖那些门生和父亲那些同僚部下她都没找过,因为不能判断他们可不可靠。
最主要的是,对她而言,可靠的人应该都被朱棣杀了吧?能活下来的本身就不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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