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皆有因,万般皆是果。
洪武三十年,叶秀来到明朝,成为林秀念的前一年。
十岁的秦昭少不经事,在“养父”厉彦的同僚薛旌劝诱下,初次迈入传闻中“歌莺舞燕”的教坊司。
薛旌是教坊司常客,偶有几次在此遇见厉彦,不由同情起整日被厉彦折磨的小家伙秦昭,明明他自己也是会享乐的,偏要对一个孩子诸多苛刻,不准出门,成天练武,身手倒是练出来了,性格却温软得不像话,遇了生人话都说不利索。
近来科举舞弊案闹得沸沸扬扬,无一上榜的北方学子状告南方考官徇私舞弊,各种传言甚嚣尘上,不知怎的又提及昔日“胡惟庸案”,陛下为平息此事下令严惩不贷。厉彦这阵子都忙着拿人审问,疏于管教秦昭,薛旌出于好心,便带他来找点男人的快活事儿,就当做善事。
二人入了教坊司,秦昭被呛得打喷嚏,问他何故,说是这里好香。
薛旌笑了,指着安排好的厢房:“阿昭,一会儿见了里面的姑娘,你就一抱,一亲,一摸,懂了吗?”
秦昭似懂非懂,被薛旌推入厢房。
厢房内静悄悄的,榻边一袭红衫,也静悄悄的。
秦昭手心出汗,有些后悔来这儿了,一来是不习惯见生人,二来是这会儿不在家练武怕会惹厉叔生气。
心尖悬着的一丝好奇驱使他抬眼看去,顿时被迷住,他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情不自禁走过去,小心而害羞。
女子神色清冷,漠然看向他,忽地眼神一颤,闪现盈盈泪光。
妙娘乃教坊司下等乐人,姿容清丽,却因脾性不佳而不为诸客所喜,今日听说要为一个童子开蒙,事后有赏钱,要不是别的姑娘抽不开身,这种好事断不会落到她头上。
不过她不屑赏钱,只图童子好打发,却没想到来的竟是真的童子。
她想,他有十岁了吧。
妙娘别过脸哭得悄无声息,脸颊滑落一滴清泪。
屋内安静非常,秦昭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手足无措地站着,双手拧在一起。
他从小被训练得耳清目明,发现女子露出的脖颈处,衣领的边沿,隐隐露出一条鞭痕。
他武刀最多,也学剑、戟,也习鞭,收鞭时被伤到就是那样的伤痕。
秦昭以为她是因伤痛而哭,小声问,“你受伤,有人欺…欺负吗?”
妙娘拢住衣襟,眼泪不再清冷依旧,“那是被罚落下的伤,放才失态,还请小公子莫与人说,否则我还会被罚。”
秦昭被罚过,但都是站桩、禁食之流,从未被鞭笞,不禁十分同情,“好。”
屋里重归安静,二人都不言语,妙娘恍若回神般猛地从榻边起身,匆忙放下帐钩上的纱帐掩住床榻,牵着秦昭往外走。
秦昭个头小只能仰头看她,心里有些难过,以为她要赶自己出去。
她却带他来到桌边,将桌上备着的小米糕端来,“饿了吧,吃点东西。”
秦昭十分害羞,尽管不饿,还是埋头吃起糕点。
小米糕很快吃完,他还是羞于抬头,妙娘递来梅汁,他就低头小口小口地嘬着。
妙娘问:“你怕我吗?”
他摇头。
妙娘不善温柔,直接抬起他的下巴,“你叫什么?”
秦昭凑近瞧她有些失神,尽管她并不温柔,却像菩萨般好看得让人心安,忍不住想要亲近,又莫名紧张,结果名字都说错了,“秦之……昭。”
她却听懂了,“秦昭,那我叫你阿昭吧,我比你大,你要叫我姐姐。”
秦昭点头,小声道,“……姐姐。”
她摸摸他的头,展露一丝柔情,“乖。”
秦昭不好意思,但心里欢喜,难怪厉叔喜欢来这里,有这么好看的姐姐,虽然看起来凶,但会和他轻声说话,会摸他的头,他也想常来。
他常年被关在家中,少见生人,说话比同龄人迟钝,此时见她脸色苍白,想必身上的伤痛极了,便竭力表达安慰,“姐姐不要动,会痛,阿昭难过。”
妙娘确实牵动了伤口,听到安慰心中动容,沉默良久后微微叹息,神色复杂地感慨道,“阿昭心善,以后若遇到姐姐这样可怜的女孩子,就不要让她吃这些苦头了。”
秦昭疑惑,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苦笑道,“姐姐说的是万一,万一阿昭长大以后,有人让你惩罚女孩子,你就杀掉她们,与其活着被……”她微一停顿,“与其让她们活着挨许多打,不如杀掉,女孩子很怕痛的,不要让她们吃这些苦头。”
秦昭还是没听明白,首先就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让他惩罚女孩子?厉叔教他勤习武功,将来效力陛下,除恶务尽,关女孩子什么事?
他正认真想着,一个温软馨香的怀抱抱住了他,香气很好闻,一点不呛人。
什么惩罚什么女孩子,秦昭抛诸脑后,再度紧张起来,想起进屋前薛叔说的话,鼓起勇气回抱住妙娘,再鼓足勇气,在她脸颊亲了一口。
怀抱僵硬了,妙娘推开了他。
他以为自己做的不好,想起“一抱一亲一摸”还差一步,便想伸手摸摸她,就换来响亮的一巴掌。
他被吓得不轻,捂着脸不敢说话,而刚才还夸他乖的姐姐忽然生气了。
妙娘退开一步,厉声道,“出去!”
秦昭想一定是自己做错了,刚想认错,又遭到更加尖锐的驱使。
妙娘将桌上的水酒摔砸过来,“出去!”
屋里动静引来了教坊司的人,管事以为妙娘又要伤害客人,令两个大汉架住她。她挣了几下不再反抗,脖颈处伤口开裂,沁出的血被红衣掩盖。
薛旌从隔壁厢房跑来,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叫住正准备对妙娘动手的管事,忽然瞧见秦昭半边脸红肿,气得亲自上前还了她一巴掌。
秦昭赶忙阻止,慌张而结巴,“不,不要打。”
薛旌只当秦昭年纪小又老实,打抱不平之余也犯愁,“你这脸让我回去怎么交代!呆子!怎么回事?”
妙娘被左右钳制,秦昭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薛旌抬起妙娘的脸正想问怎么回事,发现她满目怨恨,“你带他来的?”
薛旌一愣,对方猛地咬在他的虎口。
薛旌吃痛地收手,硬是被咬出血来,不禁怒火中烧,反手又是一巴掌。
妙娘被打得神志恍惚,清醒后立刻如斗兽般扑过去,再次被两个大汉架住。
薛旌挑眉,从未见过如此凶恶的女子,年纪轻轻不得了。
管事再三赔罪,连说以后定会好好□□,薛旌觉得晦气,揪起秦昭就走。
一路上,秦昭十分自责,磕磕巴巴解释是自己不好。薛旌根本听不进去,匆匆把他送到家后赶紧溜了,就怕撞上厉彦回来。
秦昭担心妙娘,甚至想好了等厉叔回来就求他去救人,厉叔是陛下的人,薛叔说人人都怕他。
他等啊等,直到夜深人静时,家院大门才吱呀打开。
厉彦额角有伤,缓缓迈入家门,周身笼罩在夜色之中。秦昭迎上前去尚未开口,他径直走向院中一角,秦昭常于院中练武,那里放着摆满兵器的落兵台。
厉彦取出落兵台上漆金的盘龙棍,回身望着秦昭,月色在眉骨投下阴影。
他低哑道:“今日去了何处?”
秦昭从未见他这样,没由来地害怕,张张嘴正要回答,盘龙棍扫在膝窝处,当即痛得他跪到了地上。
没等回神,又一棍落在后背,秦昭一口气没提上来,痛苦地趴倒在地,半天起不了身。
厉彦垂眸,额角的伤在流血,顺着侧脸拉出一条血线。
他道,“跪好。”
秦昭与厉彦对阵常受伤,但今晚是唯一一次真正的挨打。
厉彦一棍接一棍挥下,虎口震动引起酥麻。
秦昭乖乖跪着,他知道自己错了,虽然不知道错在何处,是没有练武,还是不该出门,还是去了教坊司?
厉彦又挥下一棍,秦昭身体不支,当场吐出血来。
厉彦不为所动,抬手抹去侧脸的血线,额角微微刺痛,是在教坊司落下的伤。
今日,科举舞弊案正式忙完,陛下怒火稍息,他终于得闲去教坊司,却得知妙娘又受了罚。
司里见打骂、鞭笞治不了她,就将她捆住,泡在冷水里不给吃喝,他去时她已冻得嘴唇青紫。
他带她回房,裹上被子紧紧抱住,恍惚想起多年前的雪夜,她才九岁,也是这样冻得瑟瑟发抖,却铆足了劲要和他拼命,如今长大了,终于肯安静下来靠在自己怀中。
他用体温包裹住她,安慰道,“这次舞弊案陛下夸奖于我,再等等,我很快就能为你赎身了。”
妙娘正虚弱,用尽全身力气才推开他。
他撞到床畔帐钩,额角划出一道口子。
妙娘冷冷道,“厉大人忘了,我是三代不得脱籍的贱户。”
“陛下被奸小蒙蔽,我会求他网开一面。”
妙娘无力地笑了,“就算离开这里,我又能如何?”
厉彦柔声说,“离开这里,我带你去见阿昭。”
妙娘霎时泪下,嘲讽道,“那你该如何告诉他,他来教坊司找的第一个女人,是他的亲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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