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常远像往常一样下了朝便去探望晏夕。

    少年一袭墨袍,面色肃然,来往路过的宫人纷纷猜想,难道今日,圣上又气恼了?

    想到圣上近年龙体欠安,头脑时不时地糊涂,脾气也愈发暴躁,往来的众人见到常远便退了开。

    伴君如伴虎,常公公在皇宫里就如同皇上明着的眼线,虽然常公公本人并没有滥用职权,但他们可不愿此时此刻被圣上盯上。

    “阿语你看,那是常公公耶。”一个小宫女拽拽身旁太监的袖子。

    小太监感到少女的气息在耳畔吹过,面上一红,挠了挠头,见常远拐去了不远处的转角,才低声解释道:“常公公也算是宫内的奇人了,没有品阶官职,却能伴驾上朝,甚至干政。听说是圣上故交的子嗣,便被圣上带在身边,着手培养起来,如今虽没有实权,但听说是连督领侍安公公都不能随便招惹的人呢。”

    “哇……连安公公都?”小宫女瞪大眼睛,“那他要是封个官,得是多大的官呀?”

    “咱家跟在圣上身边,安逸得很,可不想要什么官职。”身后传来凉凉的声音,像极了常公公,惊得小宫女一回头,见真是常公公,炸起了毛,往小太监身后一躲,而后反应过来,不知常公公何回来的,忙下跪行礼:“奴婢给常公公请安。”

    小太监却是咧嘴一笑:“师父,您下朝啦。”

    见常远面上清冷地没什么反应,他又扶起身旁的小宫女道:“您看,这就是太医院的绿萝。”

    绿萝站起身后,仍躲在阿语身后,一只手怯怯地拉着阿语的衣角:“常……常公公,您好。”

    常远淡淡扫了绿萝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眉梢微挑,看向常语:“倒是个同你一样活泼的。”说罢,从袖中掏出一串玉珠子,看水头儿和成色,一看就贵重得很,是前日圣上随手给他的赏赐,他留着也没什么用,便将它交入常语手里:“好好过日子,别嫌少。”

    小太监兴高采烈地收下,向常远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徒儿多谢师父!”

    小宫女也忙跟着行礼:“奴婢谢过常公公,haveagood……”

    意识到自己又顺口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她慌忙改口:“常公公的恩情奴婢记下了,奴婢一定与阿语好好在一起,您需要奴婢办事请尽管吩咐!”说罢在心头替自己抹了一把汗。

    常远没在意绿萝的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暮色,转身向天霜殿去了。

    没走几步还能听见绿萝在身后兴奋地说:“哇,这个值好多钱吧!常公公也太帅了,这下咱们有钱开铺子了!”“嘘,你小点儿声,让师父听见了多不好……嘶——”“阿语?阿语你头痛了?走,咱们回去,今天的药还没喝呢……”

    常远走着,的唇角勾出几不可察的弧度,而后重新垂了回去。

    看那小宫女叽叽喳喳的样子,常语这小子以后的生活也会精彩很多吧。

    天霜殿门口的小团子低着头,像是在望着什么。

    常远走近,也蹲下,一看,小团子在看两只蚂蚁打架。

    小团子见常远来了,轻车熟路地伸出小手勾住常远的脖子,趴在他耳边软软道:“常公公,夕儿想您了。”说罢,整张小脸靠在常远的脖颈上,轻轻嗅着他的气味。

    常远又没来得及向公主行跪拜礼请安,他看得出小公主有意阻止,口中却仍执着道:“奴才给九殿下请安,殿下千岁千千岁。”

    晏夕闻言,趴在常远肩头,黏糊糊道:“常公公也千岁千千岁,否则夕儿便只活五十九岁便要死掉了。”

    随着说话,小下巴在常远肩头一动一动,可常远却没心思在意这些,他满脑子都是殿下有一天也会死掉。

    终有一日,怀里这温暖活泼的小人儿,也会没了声息,静悄悄地腐朽在泥土里,化为枯骨。

    一时间,见惯了宫中赏罚生死的常远竟有些难以接受。

    “殿下慎言,”常远还是看不惯小晏夕如此妄议自己,淡漠的眉眼间竟生出一丝愠怒。“您是天家人,怎能如此说自己。”而后,他迅速反应过来,自己如何能与主子这般说话,压下心中怒火补充道:“是奴才失言,奴才万死,请殿下恕罪。”

    小团子似是也生起了闷气。

    她说得明明就是事实,坏常远,不让说实话。

    不服地哼了一声,嘴上还是服软了:“夕儿知错了,以后不说了。”然后,又哼了一声,像个小鸵鸟似的钻入常远怀中,开始委屈巴巴地赌气。

    常远一眼便能看出小殿下的心思,心道,宫里人人都奉承他前途无量,可事实上他怕是越活越倒退了,如今竟让一个小孩子忍让了自己。

    无奈地正了正小团子在他下巴上蹭歪的发髻,抱起小殿下便走进天霜殿。

    今日的天霜殿有些不同寻常,来往的宫女竟是比平时还少了一半。

    “今日是夕儿生辰。”晏夕低声解释道,“但母妃不高兴。”今日景贵妃心绪不宁,之后又有些暴躁,殿内大半宫人都去侍候了。

    景贵妃不爱皇帝,也不爱她这个女儿。没人知道景贵妃为何入宫,可所有人都知道,九皇女晏夕,是被生母厌弃的孩子。

    “殿下……”常远心头酸涩,这云淡风轻的话从年幼的小殿下口中说出来,真真让人心疼。

    他将小团子从怀中挖出来,努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柔声道:“今日奴才为您庆生可好?”

    晏夕星眸一亮:“真的嘛!”“奴才还能骗您不成,”常远将她开心得不安分扭动的身体抱稳,“今日殿下想玩些什么?梅花桩还是踢毽子?奴才奉陪到底。”

    “但做什么都好,只要和常公公在一起,夕儿就最开心了。”

    小晏夕曾经有很多愿望,话本子上都写到了。

    她梦想着领兵打仗,梦想着成为一代名医,梦想着称霸武林。

    可她今日最想要做的事情,也是她今生最想做的事,只有与常远在一起。

    她再给自己最后几天悠哉的时间。

    记忆中,永昼四十七年,也就是明年,他们的命运都将被改变。皇上遇刺重伤,太后掌权,景贵妃被打入冷宫,太后重用常远——也正是常远无数次以身涉险、手染鲜血的磋磨开始,晏夕猜想,令人闻风丧胆的九千岁常远,也是在那时诞生的。

    可惜,她如今年幼,什么都帮不了他。

    晏夕看着面前温和的常远,心中酸楚。

    他是多么温柔的人,怎会有人忍心让他犯下如此多的杀孽。

    二人用了晚膳,在院中玩闹一会,天色渐暗,月上梢头,漫天的繁星闪烁,晏夕看着星空,恍如隔世。

    她永远不会忘记永昌十六年六月初八的夜空,阴云密布,不露出一点星辰,就连穿透阴云的月光都那般惨白。

    她如今帮不了他,便许个愿吧。

    “常公公,夕儿想许个愿。”小团子仰起小脸,定定地看着少年的眸子。

    “许愿?殿下想要什么,说来听听,是武功秘籍还是蜜糖冰沙,奴才都帮您找来。”许是心疼晏夕,今日的常远格外温柔,他双眼微弯,温润的笑容让小团子险些哭了出来。

    他有实权,却从不滥用职权。只是,若能实现殿下的生日愿望,便是荒唐一点,又如何?

    晏夕见他神情,心想,若夕儿说,要您以后与夕儿成亲,白头偕老呢?

    小团子的一双星眸弯了弯。

    “晏夕许愿。望,常远,可以平安喜乐,一生顺遂。”满天神佛,求你们保佑他。

    绵软而温暖的声音回荡在夜色中,一时间空气仿佛都凝结了。

    常远的笑容僵了一瞬,眸中划过一阵悲凉。他没有让晏夕发现,只是将头缓缓抬起,注视着星空。

    他没想过殿下的愿望会是这个。

    只是,平安喜乐,一生顺遂,在这深宫中,真是胆大而美好的愿望。

    他不敢奢望的东西,年幼的殿下竟帮他许下了。

    不过,许下如此愿望的人,是殿下,是天人。那,上天便不会怪罪了吧。

    环抱着晏夕的双臂收得紧了一些,常远将晏夕的一双小手放进自己的一只手中暖着,另一只手轻轻地,缓缓地捧上晏夕的小脸,失神地用拇指摩挲着那糯米团子般细腻温软的面颊。

    常远弓着身子,削尖的下巴轻轻抵在晏夕柔软温暖的发顶,不让晏夕看到他的表情,只是温柔地磨蹭着,不知是在安抚晏夕,还是安抚自己。

    殿下,不必担心,常远跟着圣上,在宫中过得很好。如今有了您,常远更是不再认为这人间如同炼狱。

    有您这样的人存活于世,奴才便对这残酷的世间多了一分期望。

    常远终究是没能将这番话说出口。

    抚摸晏夕脸颊的手力道更轻了,像是羽毛一般地安抚,一下,又一下。

    仿佛,此刻喉咙哽咽到口不能言的人,不是他。

    只是,殿下,我的好殿下……

    自古以来,阉人,就没有几人得以善终。

    这愿望,奴才要如何帮您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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