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刻,上京城城门被一风霜满身的男人骑马叩开。

    铃声伴随着马蹄声惊醒了还处在昏昏中的上京城。

    早春薄暮中,金光的映照下,对方的身影看得不甚清楚,只听得到声音一路而去,向着皇城的方向。

    马蹄声急,而马背上的传信的人,心情更急。

    终于,皇城门开,传令兵一路穿过皇城甬道,径直来到朝殿之前。

    这一天清晨晨会,苏乔正就春耕事宜在向景帝回禀。

    传令兵到的时候,她已经说到了尾声,便停顿下来,退到一旁,听传令兵传令。

    此传令兵乃是从北地而来,仅从对方满身风霜便能推断一二。

    苏乔扫了一眼那传令兵便收回了目光,按着时间推算,周蕴此刻已经直捣对方皇庭了。

    这封军报带回来的应是一个好消息。

    苏乔在心中想着。

    “禀陛下,戮王殁了!”

    传令兵沉痛的声音回荡在整座朝殿。

    戮王……

    苏乔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传令兵。

    而龙椅上,景帝急切而又恍惚的声音响起,

    “你在说什么?”

    传令兵再一次重复,“禀陛下,戮王殿下殁了。”

    底下的苏乔也听明白了。

    她紧锁着眉心,宽袍大袖之下,手紧紧地捏着,指甲掐进肉中。

    这怎么可能呢?

    周蕴怎么可能……

    四周传来惊呼的声音,苏乔后知后觉地往上看去,看见景帝晕倒过去。

    顿时,整个朝堂乱成了一片。

    有人冲过来,带倒了苏乔。

    她平常很容易就能稳住重心的,今天却一下就被带倒了。

    跌倒在地上,膝盖被磕得生疼。

    身边脚步凌乱,声音凌乱,但她恍若是被独立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她的世界里,一片灰暗,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苏乔听见自己身旁传来声音,“殿下,节哀。”

    她节哀什么?

    苏乔浑浑噩噩地随着人群,跟随着人流,自己去到了何方都不知道。

    再一次抬起头的时候,眼前站立着的是周二。

    周蕴的手下。

    苏乔视线凝在对方的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声音极轻地问,

    “王府里,可曾来消息了?”

    周二平静的神色下藏着悲伤,闻言,他停顿了片刻,而后才道,“来了。”

    苏乔睫羽微颤,动作迟缓地伸出手来,

    “我看看。”

    见苏乔如此神色,周二心下不由沉重,他没有动作,略过了对方伸出的手,只道,

    “殿下,我们先回王府。”

    苏乔却不肯动,此刻偏执极了,“信在哪里?”

    周二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苏乔便也不着急,就这样看着对方。

    “信在哪里?”

    她再一次地重复着道,似是不见到信就不罢休似的。

    周二其实是不想给苏乔看这封信的。

    很显然,此刻苏乔的状态也并不适合看这封信。

    “殿下,我们先回府。”

    “信给我。”苏乔再没有旁的诉求。

    有且仅有这一个想法。

    她要看周蕴寄过来的信。

    她不相信传令兵所说的,她要看周蕴寄到戮王府的信。

    为何,周二拖拖延延地,就是不给她看呢?

    对方越是如此地遮遮掩掩,苏乔便越是想要知道最终的答案。

    究竟那封信上是写了什么样的内容,竟引得对方如此忌惮着不肯让自己看到呢?

    最终还是周二败下阵来。

    到底面前的乃是他的半个主子。

    他敢忤逆旁人,如何敢忤逆对方呢?

    这封信作为计划的一环,本也是要给苏乔的。

    只是,他在看见了苏乔的模样之后,忽然就于心不忍了。

    周二迟疑着,最终还是将信封交给了苏乔。

    当那封心心念念的信真的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的时候,苏乔却忽然就胆怯了。

    她盯着那封信看了好久,就算自己的眼睛都酸了,也仍旧没有什么反应没有什么动作。

    或许是真的害怕。

    既害怕不知道这个答案,又害怕知道这个答案。

    但是,最终苏乔还是接下了这封信。

    信封是周蕴常用的纸,封纸上似乎还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气味。

    苏乔捏着那信封,像是能从中汲取到力量一般。

    随后,她打开了信,将信纸抽出。

    “王妃,见安,”

    仅仅只有四字。

    但从后面的内容来看绝对不仅仅只有四个字。

    苏乔不由看向周二,“这什么意思?”

    周二沉默了会儿,嘴唇几次蠕动着,似要开口,最终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口。

    “什么意思!”苏乔见他不说话,不由着急了。

    周二这才道,“传令的人言,这是一封王爷还未写完的信。”

    为何还未写完不先写完了再寄过来?

    自是因为,这封信不能再完成了。

    说罢,周二就沉默了,苏乔立在原地,头顶是早春暖融融的光。

    她却觉得,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最寒冷最寒冷的一天了。

    见苏乔不说话,周二神经高度敏锐地看着对方的反应。

    就见苏乔忽然动了,她速度极快地上了马车,一边上车一边道,

    “回府!”

    周二不明所以,然见到对方一脸恶狠狠的神情,他也不敢多问,只抓紧跳上了马车。

    回王府的这一程路,苏乔用了最快的速度。

    进了王府,在外人都看不见的时候,苏乔快速跳下车,速度飞快地向松涛院奔去。

    “准备行装,我要去北地一趟,这段时间,你让全丰先顶着。”

    她一边跑一边语速飞快地道,周二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王妃,先别着急。”

    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的周二连忙追上苏乔。

    “王妃你且听属下一言。这件事,错在属下,是属下擅自作主张……”

    听着对方的声音,苏乔终于忍不住,停了下来,回头诧异又迷惑地看着对方。

    “你……”

    苏乔得以看清楚了周二的神情。

    他紧张是紧张的。

    可是却没有半点悲恸。

    周蕴和他的关系,是良师与益友,是知己与恩人。

    周二缘何会这般平静?

    苏乔有些恍惚,她仔细地思索了下,而后问道,“你错了什么?”

    周二掀开袍角跪下,神情复杂,“主子这事,真相远远不是我等表面上看到的这样。

    但按着传回来的消息却又的确是如此显示的,对此属下有些许猜测。只是在外不便与王妃细说,方才看见王妃的模样,属下更是坚定了这件事要回了王府再说,却不想反而让王妃更加误会了”

    苏乔听着周二的话,像是从远到近。

    最后就落在自己的耳中,如此地清晰。

    “这封信。”

    她的手中还捏着周蕴送回来的家书,她抬起手,将家书往前送了送,

    “不是周蕴还未写完的吗?”

    周二不敢隐瞒,“是的确是,只是主子想要表达的意思应当不是那个悲观的意思。”

    苏乔捏着信封的手不由松了松。

    “按着你对周蕴的理解,他这番举动是什么缘由?”

    “属下以为,主子是刻意假死。”

    “假死?”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苏乔的心蓦然松了下。

    是假死吗?

    真的会是假死吗?

    苏乔不由得颤抖着手,低头去看手中的信封,问周二,“你有几成的把握周蕴乃是假死?”

    “七八成。”

    周二有理有据地解释道,“王妃,主子武功卓绝,世间少有敌手,他尚且可以对外说是自己毒发,因而身亡,可我们都清楚,主子身子康健,这是万万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既是如此,王妃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呢?”

    苏乔在周二的这句话中瞬间顿悟。

    她灰雾雾的眸子瞬间迸出亮光。

    “对,周蕴身体里的毒是我亲自解的,他身体如今很好。”

    而就苏乔所能评估到的,周蕴的战斗力的确是世间少有,能让他受伤的人也是世间少有。

    所以,这的确很有可能是假的?

    周二继续道,“且,若主子真的出了事,不可能就只送来了主子的信,六殿下的信呢?周一的信呢?两位齐先生呢?白先生呢?主子如今是众人的主心骨,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若真的出了事,他们不可能什么消息都不曾传来的。”

    听到这里,苏乔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她皱着眉,可为何周蕴要这么做呢?

    他解决了北耀的事情,且是提前了如此长的一段时间就解决了北耀的战事,随后,他可以直接回朝。

    为何还要对此一举地假死?

    他是想要遮掩什么吗?

    想到这里,苏乔忽然顿了顿,她看向周二,不确定地道,“周蕴这番作为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见着苏乔忽然严肃起来,周二思索了下,脸色同样跟着肃厉起来。

    “主子难道是想要借他的死加剧朝堂党争?”

    朝堂之上,有多少人在等着周蕴死。

    等到周蕴真的殁了之后,他们又会因此而做出一些什么行动?

    苏乔不废多少力气就能猜测到。

    他忽然转身,“我要进宫一趟,你派人小心地注意着各家的反应。”

    就在苏乔转身前往皇宫的时候,上京北城门下,一平平无奇的男子打马进城。

    苏乔顶着周瑾的脸和身份最近这段时间要进宫是十分容易的。

    她骑马到了皇城门口,核对过了腰牌后径直进去。

    一直到轩辙门外才勒马停下。

    而轩辙门早就准备好了她所需要的车辇。

    她很快就到了景帝的寝宫门口。

    这个时候,景帝的屋门前已经没了什么人。

    苏乔是熟面孔了,他一到,小内侍立马就进去通禀了。

    没多久,大总管今安就走了出来。

    他神色不太好看,到了苏乔的近前,声音沉重地对她道,

    “陛下心情不太好,您,”

    他停顿了下,看苏乔的目光里,透着悲伤与感慨。

    苏乔点点头,“总管的话,我听进去了。”

    这一次,大总管没有跟随着苏乔一起,苏乔是自己独自一人进的景帝寝宫。

    景帝和此前一样,仍旧是半躺在床榻上,身后枕着软枕。

    苏乔进去,一看见对方那颓然的模样,心蓦然跟着针扎一般。

    “陛下……”

    苏乔唤了对方一句,而后连忙跪下,跪倒在景帝的跟前。

    “臣是代夫认罪来的。”

    景帝看向苏乔,一时间并未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你说什么?”

    苏乔回道,“臣怀疑周蕴之殁根本就是一场局,目的就是为加剧朝堂上各家的矛盾。”

    苏乔的话音落下,景帝猛然起身,迫人的视线紧紧地盯着她,

    “你这话可是当真?”

    苏乔垂头,心中越发地过意不去,不敢多看景帝,只一字一句地道,“当真。”

    话音落下,景帝抬手打翻一旁摆放着的景泰蓝鎏金细颈瓷瓶。

    “荒唐!”他震怒的声音从后响起。

    瓷瓶摔在地上,碎片四散开来,像是开败的花朵一般,散落在苏乔的身周。

    甚至有一些细小的瓷片划伤了她娇嫩的皮肤。

    细小的血线顿时出现。

    但她处在风暴中心,却仿佛是什么也感受不到似的,岿然不动。

    景帝望见血线在她的身上显现,瞳孔骤缩,心头的火气猛然熄灭,愧疚不可抑制地升腾起来。

    他懊恼着,自己被骗,苏乔又如何不是被骗?

    周蕴作的怪,他又何苦在这里冲着苏乔发脾气?

    景帝顿时无所适从起来,他拘谨地抬着手,想起身,却又不知该如何动。

    “苏乔……朕……”

    苏乔抬眸,面向景帝,洒然一笑,“陛下,我无妨,陛下心中有气是应该的,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臣心中也很是气愤。”

    苏乔叹息一声,目光陡然温柔起来,“可是比起悲伤,绝望,痛苦,臣更愿意生气愤怒。”

    最重要的是,周蕴还在啊。

    苏乔的话,事实上也是在点醒景帝。

    景帝是很生气,很愤怒,可是他心中的想法又何尝不是与苏乔相似?

    “周蕴之错,错在让关心自己的人平白担心,他之错,错在让我们为他担惊受怕。”

    苏乔的话说到了景帝的心中。

    他方才本就因为伤了苏乔而觉得心中愧疚。

    现下再听了苏乔的话心中就越加地愧疚了。

    若是要在蕴弟已逝和蕴弟欺骗他这两件事中选择一个。

    那景帝当然宁愿是选择后者。

    最起码蕴弟是还在的。

    景帝叹息一声,罢了罢了,也算是朕欠了他的。

    这才养成了对方如此天不管地不顾的性格。

    心情这么一起伏,景帝的脸色反而没有先前那样难看了。

    就连精神头也变得好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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