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乐天同学在班长明哲,也就是未来的明九段的监督下吭哧吭哧擦玻璃的时候,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来到了“橘中里”的弄堂口,透过黑色的铁栅栏探头探脑地往里面张望。

    “呲……疼。”

    向帅摸着脑袋,面孔一阵扭曲。

    昨天他花了整整一晚上的时间来研究这具身体的主人。

    可能因此没睡好,又或者是因为早上洗脸的时候不小心把伤口弄湿的关系,本来已经不怎么疼的脑袋现在就跟抽筋似得,感觉有人用锥子砸自己的后脑勺。

    托这个“项帅”有写日记的好习惯,他目前已经把这具身体的信息掌握得七七八八了。

    这项帅真是个倒霉孩子,爹不疼娘不爱,在他刚上初中的时候夫妻两人就抛下他,双双跑到美国去“洋插队”了。

    虽然每个月都会按时汇款回国,家里也请了阿姨来洗衣做饭侍弄花草。但是能把那么丁点的孩子独自扔在那么大的房子里一个人生活,不得不说这对夫妻的心真不是普通的大。

    作为一个未成年人,当然不能没有监护人。

    家长联系册上填的监护人是项帅舅舅的名字。

    根据项帅日记里的内容,这位舅舅平时也不怎么关心他。只有他的父母偶然回国的时候,这位舅舅才会出现,恬不知耻地收下项家夫妇的感谢,顺便拿走一笔可观的“监护费用”。

    难怪那本日记里都是愤世嫉俗的语句,甚至还有纸页被泪水洇过的痕迹。也难怪这张秀气的小脸看上去让人觉得郁闷低沉。

    摊上这样的父母,这样的亲戚,哪怕住在小洋楼也高兴不到哪里去啊。

    不过这样的家庭构成却也让向帅松了口气——要不是这样的话,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和这具身体的家人相处呢。

    至于学校里的同学……自己非常幸运地赶上了高一的暑假,至少在这两个月里,他是不用去学校,也不必发愁怎么应付同学了。

    “哎,小同学,你没事吧。我看你站在这里很久了,你到底找谁啊。”

    向帅在观察“橘中里”,“橘中里”的大妈也在观察着一看就不对劲的向帅。

    这胳膊上箍着一块红布条的街道大妈盯着向帅很久了,要不是他身上的校服看着挺眼熟,像是附近学校的学生,大妈可要叫联防队的人来了。

    “我,我等人……我等八号里的王小宝。”

    他记得王叔叔今年应该在读高中,报上他的名字应该没错吧。

    “小宝还没回家呢。哎,今天还没放暑假吧,你这个小同学怎么不上学呢?你哪个学校的,报上名字,我去联系你们老师。”

    “哎呦,大妈你看我的脑袋,我这病假呢,不用上学……”

    就在向帅和大妈纠缠不清的时候,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从弄堂的一侧一闪而过,被眼尖的向帅捕捉到了。

    那个人,可不就是他爸爸向前进嘛!

    总算给他等到了。

    这老式弄堂四通八达,他把应该是往西大门走了。

    向帅说着,不顾大妈的唠叨,拔腿就往西边的马路上跑去。

    他要见到他爸爸了,马上就能见到二十六岁的爸爸是什么样子了!

    也不顾上脑袋疼不疼了,向帅一路小跑来到了位于橘中里西侧的溪水街。和南边安安静静的大门不一样,这里接着马路菜市场和一所小学,从早到晚都是闹哄哄的。

    这个时间小学已经放课了,校门口都是来接孩子的家长。

    和二十多年后不同,这时候的人们大多数都骑自行车。

    清脆的铃声伴随着不远处菜场的吆喝声,向帅就这样迷失在了二八大杠组成的车阵里。

    他一手搭在脑后,不住地四下探望,终于在街边再次见到了那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

    “嘿,老头,我来了。”

    打开距离菜场不远处废品收购站的大门,七拐八拐穿过由纸箱玻璃瓶搭建出来的“壕沟”,向前进一手端着象棋棋盘,一手拿着盒塑料棋子,走到了铁皮屋的门口,冲着里面正在打瞌睡的老窦喊道。

    “老窦,别睡了,都几点了。太阳都下山了。”

    他敲了敲窗户喊道。

    “你怎么又来了……”

    穿着发黄的跨梁背心,废品站站长窦老头揉着乱糟糟的头发从铁皮屋里走了出来,斜眼睨着笑得一脸讨好的向前进。

    这个小同志真有意思,每天下了班既不去跳舞打球,也不找个小姑娘谈情说爱,总是来找他这个老头子,真不知道这算什么毛病。

    “都说我不跟你下棋了,你怎么又来了。我这废品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就不嫌臭么?”

    “不嫌臭不嫌臭。这里被老窦你打扫的干干净净,据说前两天区里的卫生局下来检查,领导还夸奖你把这里管理的井井有条呢。”

    向前进说着,拉过一旁的竹制小茶几,迅速地摆好了棋子。

    “你不嫌我臭,可我嫌你臭啊。小向啊……你是姓向吧。要我说,我就没见过有谁下棋下的比你水平还要低的,就是个臭棋篓子嘛。”

    老头说着摆了摆手,“不和你下了。这下棋也是要讲究一个‘棋逢对手’的。你总是输,和你下棋没意思,没长进。”

    “哎,就一盘,就再下一盘好不好?你看我这局都摆好了。”

    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是自带优势,向前进生的白白净净,鼻梁挺直,一双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好似会说话。

    别说女人了,老头子见了也心生不忍,脑袋一晕也不知怎么就和他对坐下来,举手拿起了棋子。

    “当头炮。”

    “跳马。”

    两人一来一回摆起了局,都没有注意到一个人影正在悄悄接近。

    “炮八进二。”

    “我走兵。”

    “哎,你这步怎么能走兵呢?这不是瞎走么?”

    看到向前进的应手,站在他身后观棋的向帅忍不住喊了起来。

    “你这开局不对啊,你应该走这步……车八进二才对嘛。”

    说着,他弯下腰伸手就要去挪棋子。

    “哎,你这个小同学,‘观棋不语真君子’的道理你不懂么?边去边去。”

    老窦瞪大发黄的眼珠,看着这个不知道何时出现的中学生。

    向帅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退到一边。

    倒是向前进,他转头了看了身后的小男孩,眼睛里是难以掩饰的兴奋。

    “你会下棋?”

    他冲着向帅点了点头,笑得一脸和善。

    “会一点吧。”

    向帅谦虚地说道。

    何止“会一点”,他可是堂堂“江南小棋王”好伐?

    要不是莫名其妙地穿越到这个地方,算算时间,再过几天他就要开始打人生中的第一台象甲职业比赛了——哪怕只是四台。

    上海申豪队一向都是象甲的豪门,板凳深度厚得惊人。他签约第一年就能打四台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穆时英那么傲气的一个人,从小到大不知道拿了多少青少年冠军,到现在还轮不到他上场呢。

    不过向帅再厉害,和他爹比起来那还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爹可是放眼全国,乃至亚洲棋坛都赫赫有名的中国围棋领军人物。曾经八次取得全国围棋个人赛冠军,拥有“江南棋王”称号的国家特级象棋大师。

    他爹一个,明九段一个,都是上海棋院的活招牌。每年不知道为上海和周边地区的大小赛事拉来多少关注和赞助。

    但是这个活招牌现在下的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眼睁睁地看着属于向前进的黑棋的车被对方的小卒吃掉,向帅觉得脑袋疼得越发厉害了。

    “太臭了,真的太臭了。我不和你下了,和你下棋一点都没意思。”

    三下五除二就干掉了黑棋的老帅,一点成就感都没有的老窦把红子往旁边一扔,摇着脑袋就要起身。

    “等等,我来和您走一盘!”

    虽然全程目睹了刚才那副棋的惨状,但是项帅怎么都不相信他老爹居然会输的那么惨。

    难道是这老头有什么过人之处,他身在局外所以没有看出来?

    小棋王决定亲自下场,试试老头的棋力。

    一刻钟后,不过才下了二十步,连中盘都没有走到的老窦擦了擦满脑门子的汗,推枰认输。

    “好小子,真是下的一手妙棋。”

    “这也不算妙……”

    向帅笑得尴尬。

    什么呀,不就是普通老头的下棋水准么,他都还没开始发挥呢。

    “哎哎,小同学,换我来给你下一盘好不好?”

    向前进的眼睛里现在彻底没有老窦了,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宝贝”,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他切磋一下。

    “哎,你们要下也别在我这下,我这要做生意了。走走走。”

    看有人扛着报纸远远地走来,老窦开始赶人。

    这两人没有法子,只好收拾了棋盘走出废品站。

    不知不觉间已经是落霞缤纷的时刻,向帅走在向前进的右后方,看着淡紫色的晚霞投射在他爹年轻甚至稍显稚嫩的侧脸上,甚至能观察到他鬓发边细细的绒毛,披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和这个时代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向前进的体格消瘦,白色的衬衫扎进藏青色的长裤里,脚踩着一双略显陈旧的皮鞋。那皮鞋也不知道穿了多久了,脚后跟有些磨损。

    除此之外,身上没有半点装饰物。

    向帅曾经听父亲说过,他少时的家境不是很好,一直到赢下了人生第一个象棋冠军,境遇才得到改善。

    不过贫穷并不妨碍向前进浑身散发出的勃勃生机,他的衬衫洗得雪白,长裤的裤缝鲜明,挺直的脊梁像是一杆苍劲的翠竹。

    这就是二十六岁的父亲么?

    向帅感觉胸口有一股热意在汹涌。

    “小同学,你家住哪里?”

    向前进看了看天色,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都怪我,只顾着下棋,都没注意到已经这么晚了。你的父母一定等着你回家吃晚饭了。我们要不改日再约棋吧。”

    他说“改日”的时候语气里还带着些遗憾。

    “啊……你的脑袋上还有伤?”

    向前进站定身子低下脑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学生仔的脑袋上绑了一圈的绷带。刚才他只顾着看棋,压根就没注意到人。

    “没事,我家没人等我……不对!”

    向帅刚想说不用改日,脑袋里突然浮现出一个身影。

    一个巨大的身影。

    “糟了!乐天还在等我呢,我怎么把他忘记了呢!”

    向帅这个毛病和他老爸一脉相承,一旦沉溺在棋局里就什么东西都忘记了。

    看着这学生突然撒丫子疯跑了起来,眼看就要冲出马路了,向前进急忙大喊起来,“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我叫……我明天来橘中里找你!”

    穿过混乱的车流,向帅先向前进一步窜到了马路对面,他举起双手拢在嘴边冲着对方答道,接着转身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他叫什么?没听清啊。”

    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刚好罩住了向帅的回话,不过后面半句向前进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是怎么知道我住在橘中里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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