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小船越走越远,周侯灿和刘瓒便开始在船舱里聊了起来。

    “我看刘县丞方才说自己误期时面有难色,可是有什么隐情?”周侯灿率先问道。

    “周兄弟不必如此唤我,大家现在都在一条船上了,这样就生疏了。”

    周侯灿笑了起来,可不是嘛,现在两人不正在一条船上吗?

    但周侯灿没笑几声便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劲。

    就算现在两人在一艘船上,刘瓒这样做也有些过于热情了。

    那他的话就有门道了。

    “所以,刘大哥也是恶了刘瑾?”周侯灿试探着问道。

    “周兄弟果然是传胪,”刘瓒点点头,“正是如此。”

    “不知刘兄到底在哪里得罪刘瑾了呢?”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刘瓒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或许是雨声更能令人陷入抑郁的原因,接下来,周侯灿便从刘瓒嘴里听到了这位大明官员的坎坷之路。

    “我刘瓒弘治五年便考中了举人,那时候我非常高兴,觉得自己第二年就可以中进士,从此快意官场,好不痛快。

    “但是接下来的四科,我年年赴考,年年落榜。但我还不死心,我想再试一次,如果再考不上就去吏部等授官去了。

    “弘治十八年的这科,我破天荒地考中了,但是只考到三甲第六十六名,年纪也不小了,就没有参加选馆,便直接被授了个行人。

    “其实这也还好,行人这个官苦是苦了点,但没有那么多背地里的事。只是正德改元之后,我先被派到周府处理镇平王的丧事,结束之后还没等回京又去了云南劳军,直到前些日子才返京。

    “返京之后,刘瑾便想从我这儿取走朝廷给我劳军的钱,但我哪里还有呢?家里早就因为我读书而把地卖了一部分,我又不能从家里拿钱给刘瑾。

    “刘瑾见我拿不出钱,便和吏部说要给我的考绩记上最末一等,还要寻个由头发配铁岭卫戍边。幸亏有杨阁老援救,要不是周兄弟你就见不到我了!”

    刘瓒说完这些话,释然地笑了笑。他是早就接受了这一切不假,但一个人默默承受的滋味绝对好不到哪里去。今天说出这些话,也算了了他一个心结了。

    周侯灿看着他,心里莫名有些难受。这才是大明大多数官员的生活:没有高高在上,只有官大一级压死人。

    “刘兄和杨阁老是……”

    “弘治十八年会试,杨阁老是主考之一,”刘瓒轻声回答,“杨阁老也是四川人。”

    周侯灿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开口说道:“刘瑾老狗真是该死!”

    “是极,是极!”刘瓒疯狂点头,“我巴不得陛下早点为民除害。”

    “不过周兄弟,”刘瓒分享完他的经历,显然又好奇了起来,“你又是怎么得罪了刘瑾?我这两天一直在忙着收拾东西,并不知道详细。”

    “啊,”周侯灿还以为刘瓒是知道这件事才来找的他,结果却发现是这么个情况,当时便愣了一小会儿,“事情是这样的……”

    ……

    “这刘瑾老狗,岂有此理!”听完周侯灿的故事后,刘瓒义愤填膺地说道:“科举制度这种国家的根本之法都能说变就变,这真是阉竖祸国啊!”

    “当然,”刘瓒想了想,觉得自己刚才的一番话有些不妥,“周老弟入直翰林我还是非常佩服的,只是没想到刘瑾这老狗竟然这么绝。”

    “刘老哥,”周侯灿打了个哈哈,“我们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船内的气氛一时间冷了下来,周侯灿能听到的便只有炉火的劈啪声和雨点敲击船篷的声音了。

    “老丈!”刘瓒朝着外面大喊,“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快转到运河上了!”船家的声音在雨中依然清晰,“不知刘老爷是到码头还是到通州?”

    刘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了对面的周侯灿。

    周侯灿连忙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走,一切都听凭刘大哥安排。”

    “那我们就到通州吧,这雨太大了,”刘瓒对着周侯灿说完,便大声对着外面喊,“到通州去,雨太大了!”

    “好哩!”船家答应得很爽快,“刚好我去通州拉些人过来。”

    “诶?下雹子了!”船头的伙计大喊一声,倒是把虎子给吸引了。

    “雹子?”虎子很是好奇,“老爷,啥是雹子啊?”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周侯灿指了指舱口,“别淋了雨,小心受凉。”

    看着虎子兴高采烈地跑到舱口,周侯灿不禁笑了笑,对刘瓒说道:“小孩儿真好啊。”

    刘瓒这时有些尴尬:“不瞒你说,周老弟。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下雹子。”

    “这,”周侯灿心念电转,“其实我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雹子,要不我们也去看看?”

    不一会儿,没见过世面的三人就把船头的舱口堵了个严实,抬头看着天上落下来的冰雹。

    “这个雹子大。”周侯灿指着掉到舱板上的一块冰雹说道。

    “这个还圆呢。”虎子也指着一块说道。

    只有刘瓒只是在那儿静静看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很快周侯灿便知道刘瓒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这冰雹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没了。

    周侯灿光顾着在舱板上找特殊的冰雹了,根本就没看过瘾。

    “刘大哥,你不厚道啊,下雹子时间短也不提醒我,害得我都没看见几个。”重新坐回去,周侯灿愤愤不平地对着刘瓒说道。

    刘瓒没有说话,这倒是让周侯灿有些担心了。刘瓒不会是看了一会儿冰雹给自己看傻了吧。

    “下次再看呗,要是能碰到的话,我会试都考了五次才考上,等了十二年。你等下一次下雹子肯定不会有这么长时间的,”刘瓒话锋一转,“你说我们这一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

    “怎么会呢?”周侯灿嘴上说着,心里却已经谨慎起来了。难不成刘瓒是真的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我也觉得不会是这样的,那刘瑾老狗总不可能一直把持权柄吧,陛下会有一天惩治他吧?”刘瓒容光焕发地说着,让周侯灿都觉得自己的担心完全多余了。

    “应该是吧,”尽管周侯灿知道刘瑾不会蹦跶太久了,但还是用这种不确定的语气告诉刘瓒,“毕竟得意忘形,刘瑾现在就是秋后的蚂蚱——蹦不高了。”

    “那又要等几年呢?”刘瓒看向周侯灿,叹了口气,“我不像周老弟你还年轻,我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那一天。”

    “为什么不能呢?”周侯灿开始安慰刘瓒,“杨阁老对刘老哥你可是够意思了吧,浙江桐乡县啊,富庶之地,多少人想去还去不得呢。再说了,你好歹是个县丞不是?就降了一品,只要刘瑾一倒台,你还有重新起复的机会。你不想想,一个宦官而已,能干预多长时间的政事?

    “你再跟我比比。我不就比你年轻了一点?但我朝中又没人扶持,这回被贬到福建漳浦这种偏远之地,当的还是主簿,怎么还能再被起用呢?”

    听了周侯灿的一番安慰,刘瓒心里确实好受了一些。

    不管怎么说,县丞也是进士授官的一个去处,也不算太辱没身份。但像周侯灿这样直接去做主簿的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侮辱了。刘瓒现在很是庆幸杨廷和愿意帮他一把,要不自己现在恐怕会落个连周侯灿都不如的下场。

    “没事儿,”现在轮到刘瓒来安慰周侯灿了,“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就不必再说这些伤心话了。”

    “对,刘老哥说得对,”周侯灿振作起来,“我们要向前看,前路总是好的,毕竟柳暗花明又一村嘛。”

    周侯灿心想,果然还是比烂有用,现在刘瓒在他面前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惨了。

    “两位老爷,咱马上要拐到大运河了,您坐好喽!”

    随着船家在船尾摇动尾舵,整艘船开始减速,并向右转弯,慢慢转入了船舶众多的大运河之中。

    “我们到通州怎么办?”周侯灿开口问道。

    “再换船,反正就在运河线上也不出去,肯定是不会走回头路的。”

    “老丈,你能不能给我们找个运河上往南去的船家?”刘瓒对周侯灿说完,又对外面的船家说道。

    “这没有问题,小老儿刚好知道几家,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不在通州,”船家想了一会儿,“不知二位老爷急不急?若是急的话我这船也可以往南走,但只能走到和合驿,再南就不行了。”

    “和合驿在哪儿?”周侯灿压低声音问刘瓒。

    “离通州不远,过了张家湾就是,要不我们还是在通州换吧,你不是去不成驿站吗?”

    “是这样的,那我们还是在通州找船吧。”

    “没事儿,老丈,我们不急!”刘瓒对着船外喊着,“你把我们送到通州,给我们介绍几艘船就行了。”

    “好嘞,小老找个地方停船,还请两位老爷少待。”

    刘瓒从舱口望出去,外面还是雾蒙蒙一片,不禁咒骂道:“这天要还是这样,我们都没法走了。”

    “都是刘瑾,”周侯灿骂了一句,“要不是他,咱俩现在还都在京城里呢。”

    “就是,”刘瓒明白过来,也不管什么了,直接开骂,“都怨刘瑾老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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