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侯灿见给生员们留的时间差不多了,便又给他们抛出了一个问题。

    “伊川先生有言,那就是世间万物都有其运行的‘理’,诸位可以想一想这义与利的‘理’在何处。”

    伊川先生就是北宋理学家程颐。问出这个问题后,周侯灿本以为生员们还会思考一会儿,但这时却有人说话了。

    “周县尊,天理不能更易,万物皆为一个天理,天理是所有事物公认共有的道理,国家和个人所遵循的道义哪里有什么区别呢?”

    周侯灿定神看去,发现说这话的还是先前那第一个发言的人。

    这人的思路不可谓不灵活了。周侯灿刚举了程颐的例子,这人便马上用程颐的观点对周侯灿的问题进行了有理有据的反驳。

    虽然被将了一军,但周侯灿丝毫不慌,而是依旧平静道:“伊川先生是这样说并不假,但是紫阳先生可不这样认为。”

    紫阳先生则是南宋大儒朱熹的别称。

    “紫阳先生认为这世上不止有公理,每类事物,包括无生意的种类也都有自己的‘理’,这叫‘别理’,所以那两个道义肯定不是一样的。”

    反驳的这个人其实也知道这个问题所在,那就是二程和朱子所言的“理”其实是有些差距的,便也没有再开口,而是按着周侯灿的要求思考起了这两种道义的区别。

    周侯灿这里就没有再给他们时间思考了,而是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理’究竟是什么?我学到国子监、学到进士也没有弄清楚,”周侯灿在众人面前左右走动,“谁能说说‘理’究竟是什么?嗯?没有人?”

    “圣人说我们要格物致知,那我问问各位,你们真的有致知吗?”见众人还是没有说话,周侯灿便代替他们回答了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恐怕有些人连格物都没有弄明白吧。”

    他见自己的这句话说出去之后,一些生员羞愧地低下了头,便知道自己说中了。

    “既然说到这儿了,那我便问问大家平日里都是怎么格物的?”周侯灿指了指之前一直回答自己问题的那个生员:“你来给我们讲一讲。”

    这生员慢慢起身,略微想了一想,便说道:“平日里我都是按着圣人书上的道理去探查这万物的运行的。譬如那稻谷是怎么生长的,花鸟是怎么悦人的……”

    “有所得吗?”周侯灿打断了这位生员的列举,而是直接问起了结果。

    “没有,学生愚笨,就是没有办法看清楚这所谓的‘理’,还请县尊解惑。”这生员很是实诚,如实回答道。

    “我告诉各位,其实我现在也不明白这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周侯灿爽朗地笑了两声,“圣人让格物,也给了格物的方法,然后我去格了,然后我就迷糊了。”

    “这样真的能探求到那离我们万万里遥的‘理’吗?或者说,就算我们弄明白了稻谷的‘理’,我们就懂宇宙之‘理’了吗?”

    周侯灿看向大家,发现生员们基本上也都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

    是啊,要是仔细格物就能弄明白这万物的规律,那谁还在这儿死命学呢?

    “所以我觉得紫阳先生说的没错,这世间万物的‘理’是不一样的,而且我们这样愚钝的庸人是很难明白这些高深莫测的东西的。

    “那我们在这里学是为了什么呢?”周侯灿看向生员们,“我知道诸位有些是为了做官,为了将来能和我一样在众生员面前侃侃而谈。”

    见有的生员笑了,周侯灿便说道:“这没有什么。做官嘛,不寒颤,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只是,我们读圣人书难道不是为了探求所谓的‘理’吗?”

    周侯灿现在已经顾不上众人的反应了,自顾自地道:“丘文庄琼台先生对举子们可是有很深的期望的。他就不反对做官的这个目的,但他告诉举子,做官切记不能为了私利,而要心怀家国,心怀天下。”

    “这便是‘治国平天下’。

    “各位说说,在这里面,让我们举子去治国平天下的又是什么‘理’呢?”

    周侯灿没再继续,而是看向众人。

    不一会儿,先前连续发言的那个生员又说话了:“县尊,学生不才,这是士人的抱负,也就是士人的家国之理。愚笨之间,请县尊斧正。”

    “说的很对,但是可不光是如此,”周侯灿夸奖了这个表现积极的生员,并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了解了解这个生员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这便是我们读圣人书学到的东西,这便是我们读书人所坚持的道义。”

    “那这个道义难道是从天上掉进我们心里的吗?

    “当然不是,这是我们读了圣人书后,自然而然地生发了心里原本就有的那个想法。

    “所以我说道义这个东西是存在于自己心里的,因为世间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义,同样的做法在不同的场景了就有不同的意义。”

    “所以本心才是我们应该遵从的,”周侯灿着重强调了“本心”两个字,然后看向下面认真听着的生员们,“孟子说所谓‘人皆有之’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本心就是天理,天理就是本心啊!这本心就是天理在我们每个人心里的投射啊!”

    “为什么说本心就是天理呢?”周侯灿开始现身说法:“大家想一想,为人臣子,是不是应该遵从君父?”

    见众人没有异议,周侯灿便继续说:“可是天理跟君父之命哪个高呢?”

    “无疑,君父的行为也需要受到天理的制约,所以天理更大。”

    周侯灿并不讳言这么说,因为这本来就没有什么,他只是在阐述事实罢了。

    天子没有天大,而天的运行受到天理的约束,所以天子当然也要受到天理的约束,这个道理是个人都懂得。

    何况大明立朝之后,通过改造程朱理学并将其作为官方哲学推广,君主要受到必要的约束这样的观点已经深入朝臣之心了。

    所以他这样说当然没有什么。

    “可是为什么还有臣子会去违背君父的命令呢?”见众人还在思考周侯灿说的话,周侯灿便举了自己的例子来活跃气氛,“就比如说我。”

    “我周某好端端的本来就应该遵从君父之命在京城做翰林官,这不比在漳浦县做主簿好?”周侯灿语气中带有询问,见众人纷纷点头认可之后,便继续道:“那我为什么还要去违背君父来这里呢?”

    “因为县尊遵从了自己的本心。”

    周侯灿往说话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出所料,还是那个一直都很积极的人。

    “对,我遵从了自己的本心,所以来到了漳浦县,这才有机会和大家见面。

    “但是大家想一想,我的本心能让我违背君命,这不就说明了本心就是天理吗?”

    众人虽然觉得周侯灿这话有问题,但也没有多想,就算想了也很识趣,没有说出来。

    “本心就是天理,天理就是本心,”周侯灿给自己今天有些词不达意的话做了总结,“天理是我们很难探求的,但人心确实很好弄懂的。总不至于弄不懂虚无缥缈的天理还弄不明白自己想的什么吧。”

    虽然周侯灿知道自己这多少有点一棒子打死了,但由于有了前面天理的参照,所以他后面说这话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人要吃饭,要生活,这就是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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