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边心中如何对这书里的官家心生怨怼且不提,接着匆匆把眼扫了一下接下来的段落,却忽又是一阵愕然,取了桌上果盘里的蜜饯拈在手中沉吟了片刻,复又侧头瞥了一眼身旁的都省首相赵鼎,眼神还有几分惊疑不定。

    “怎么,可是书中你我相争之处有什么不妥?无论写了什么,德远尽管读来便是。”赵鼎之前读完自己的传已经了解到自己和张浚同朝为相之时有过一些争斗,此时倒并未觉得有什么值得惊奇之处。

    张浚只是轻叹一声。

    【时赵鼎等议回跸临安(众人纷纷去看了一眼赵鼎,但其人却是泰然自若),浚奏:“天下之事,不倡则不起,三岁之间,陛下一再临江,士气百倍。今六飞一还,人心解体。”高宗幡然从浚计。鼎出知绍兴府。(张浚读到这里忍不住还是迟疑了一下)浚以亲民之官,治道所急,条具郡守、监司、省郎、馆阁出入迭补之法;又以灾异奏复贤良方正科。】

    “诸位看着我干什么?书中张枢相说得没错,依照那时的局势,主战之意岂能有丝毫退让?”赵鼎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张浚,“然而德远你究竟觉得此处有哪里不妥?”

    “当然不妥……”张浚在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咬牙相对,“因为劝官家回临安这种建议听起来,的确就像是你赵元镇会说得出来的!元镇兄莫不是忘了那日你我在我府上的言语……我主战,你主守;我年轻,你年长;我掌枢密院,你掌天下庶务……我们本该要吴越同舟才对!”

    “所以你疑惑,既然在书中我们看起来似乎都还未失之本心,却又为何会闹到这个地步,对不对?”赵鼎只是含笑望着他,“德远莫要忘了,便是白马绍兴和议之前,你不还是抨击我和刘大中、胡世将那些人总是忍不住往旧路上走,心里总是念着那个丰亨豫大……”他说到这里只是黯然一叹,“你说得其实不无几分道理,不过现如今是真正的官家亲手把那些个荒唐想法给砸了个稀烂,但在这书里呢?你若是想做个激进的主战派,自然须得下重手将我们这些保守派给收拾个干净……所以有什么不妥?彼此都不过是忠君之事罢了!”

    张浚闻言顿时一怔,赵鼎这番言论从境界上可以说已经彻底将他比了下去,所谓朝堂争斗,看似斗得昏天黑地各显神通,可最后拍板拿主意下定论的却还是官家。他在书中看来是眼见这个官家是个不顶事的,便想先下手为强将赵鼎为首的保守派先一步撵出中枢,就目前来看,他似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这真的有用吗?

    而赵玖在屏风后面也是暗自叹息,赵鼎和张浚二人细细说来其实都是能员廉吏,心思也都是通达晓事的,然而架不住完颜构是个阴间人,指不定还巴不得他们二人斗得来劲,自己好在幕后玩什么狗屁帝王平衡心术,给这个打个巴掌,那个喂个甜枣的虚伪小伎俩,可怜两人相争,最后却被秦桧那个更加绝无仅有的阴间人给一起端了,这算什么烂事嘛!

    【七年,以浚却敌功,制除特进。未几,加金紫光禄大夫。问安使何藓归报徽宗皇帝、宁德皇后相继崩殂(听到这里众人皆是一叹),上号恸擗踊,哀不自胜。浚奏:“天子之孝,不与士庶同,必思所以奉宗庙社稷,今梓宫未返,天下涂炭,愿陛下挥涕而起,敛发而趋,一怒以安天下之民。”上乃命浚草诏告谕中外,辞甚哀切。浚又请命诸大将率三军发哀成服,中外感动。浚退上疏曰:“陛下思慕两宫,忧劳百姓。臣之至愚,获遭任用,臣每感慨自期,誓歼敌仇。十年之间,亲养阙然,爰及妻孥,莫之私顾,其意亦欲遂陛下孝养之心,拯生民于涂炭。昊天不吊,祸变忽生,使陛下抱无穷之痛,罪将谁执。念昔陕、蜀之行,陛下命臣曰:‘我有大隙于北,刷此至耻,惟尔是属。’而臣终隳成功,使敌无惮,今日之祸,端自臣致,乞赐罢黜。”上诏浚起视事。浚再疏待罪,不许,乃请乘舆发平江,至建康。】

    这里自然就是在翻富平之战的旧账了,张浚读得语气沉重,心中就算一万个不服富平之战是自己一人之过,但社稷宗庙这种东西压出来,却总得有个人出来替官家分锅的。这里自己不先做好姿势诚恳认错,难道还指望这个官家能有一丝一毫的担当?

    这样一看,这官家似乎比起他们真正的官家更有那么一些道君皇帝亲子的风范嘛!遇事都是滑不溜秋,就算自己其实什么都清楚得很,也只管装聋作哑,然后随便推个替死鬼出去做交代。

    【浚总中外之政,几事丛委,以一身任之。每奏对,必言仇耻之大,反复再三,上未尝不改容流涕。(不光在场众人都惊呆了,就连赵玖都听愣住了,张德远这么厉害的吗,连完颜构这种阴间人都能感动得了?不过转念一想,大概是装哭吧,毕竟他可擅长这个了。)时天子方厉精克己,戒饬宫庭内侍,无敢越度,事无巨细,必以咨浚,赐诸将诏,往往命浚草之。(吕公相扶额:“这怎么又一个逐渐变成李伯纪行状要教官家做事的……”)】

    【刘光世在淮西,军无纪律,浚奏罢光世,以其兵属督府,命参谋兵部尚书吕祉往庐州节制。(有前文的赵鼎传做铺垫,大家似乎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了,都蹙眉不语。而郦琼神色逐渐慌张,开始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先开口请罪还是如何)而枢密院以督府握兵为嫌,乞置武帅,乃以王德为都统制,即军中取郦琼副之。浚奏其不当(“那你早干嘛去了!”曲端之前才缓过劲来,便有忍不住出言嘲讽道),琼亦与德有宿怨,列状诉御史台,乃命张俊为宣抚使,杨沂中、刘锜为制置判官以抚之。未至,琼等举军叛,执吕祉以归刘豫。祉不行,詈琼等,碎齿折首而死。(众人皆是一惊,毕竟在之前听来吕祉算不得什么好人,没想到也是个有气节的)浚引咎求去位,高宗问可代者,且曰:“秦桧何如?”(赵鼎放下手中的茶盏紧紧地盯住了张浚,而张浚不免有些神色慌张,却还是勉强读了下去)浚曰:“近与共事,方知其暗。”高宗曰:“然则用赵鼎。”(屏风后面似乎传来了什么奇怪的声音,然而这时大家却没有心思去查看。赵玖捂着嘴差点没把可乐喷出来)桧由是憾浚。(“原来秦桧除了看不顺眼赵相公,这里也看不顺眼张相公了啊。”小林学士默默地又啃了一口梨子)浚以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先是,浚遣人持手榜入伪地间刘豫,及郦琼叛去,复遣间持蜡书遗琼,金人果疑豫,寻废之。(众人小声议论了一番)台谏交诋,浚落职,以秘书少监分司西京,居永州。九年,以赦复官。提举临安府洞霄宫。未几,除资政殿大学士、知福州兼福建安抚大使。】

    “……一个个来吧,知道大家肯定有很多话要说。”一口气读完这么一大串,张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色都有些泛红了。吕公相却是率先无奈地看了一眼恨不得要跪下请罪的郦琼:“郦都统倒也不必如此……如今伪齐都已然不存,而且如今皇宋前途一片大好,就算你与王都统之间有些不睦,倒也不至于想不开全家性命,对不对?”

    郦琼连忙点头如捣蒜。但曲端却又不乐意了:“我之前只不过是没有援救友军……”他还没说完,便被身边李彦仙的冷哼给惊了一下,复又改口道,“我没有援救友军的罪责似乎听起来还不如郦琼降了伪齐还逼死吕祉这么骇人吧?为何你们都那般针对我?”

    众人皆是冷笑不语,最后还是吴大看不下去,“好心”出言提点道:“曲大,郦琼降伪齐是出于私怨,便是一时冲动,做不得数的。而你却是真的会坐视友军于不顾,大家如何能不怨你?更何况那事不还是被你那能文能武的言语给糊弄过去了?便少说几句吧。”

    而不提郦琼这事如何让人难堪,张浚之后的补救措施其实也还算精彩,经典的反间计嘛!几位武将也都赞叹张相公算得上是个有勇有谋的。只是赵鼎依旧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含笑望着他,笑容中却充满了苦涩和无奈。

    “德远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张浚闻言,却是就算有辩解的心思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赵鼎的这番话实在是一语双关,仔细一想,他在书中其实不缺智谋和勇气,却事事都在关键之处短了一截。吕祉、郦琼和王德之间的矛盾他可能先前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说过吗?还不是等到见势不妙才慌忙去想主意。而至于那个秦桧……他更是忍不住想要以手扶额,听起来似乎之前自己真的还能对他推崇备至的?难道自己是为了对付赵鼎他们,把秦桧给弄进了中枢,事后却又意识到自己识人不明,这才来和官家说些什么“近与共事,方知其暗”之类没用的废话……最后兜了个大圈子,官家不还是把赵鼎给弄回来了?

    所以自己在书里到底是图什么啊?也不是没有努力去做事,也不是没有花心思,但最后呢?有些事却还不如不做?

    他现在又想起当日刘子羽和他算的那笔账了,当时自己不信,现在却不得不承认,如果但凡只要努力做了事就会有收获的话,那治天下也未免太儿戏了吧?但话又说回来……只说努力了不一定就能成事,但躺着不动什么都不干,就更没指望了吧!

    不管怎么说,有些事不管有用没用,总还是要有人尽力而为的。他张德远就算被人嘲笑在做无用功,但只要对得起自己的信念,对得起国家,那做了便算不上后悔。

    他的眼神重又变得坚定起来。

    其余众人自然不知道张浚自己心里的诸多念头,但观其人神色稍微和缓了一些,也皆是感到欣慰了不少。毕竟在座的诸位都算得上是这个大宋的精英人物,心思也俱是通透玲珑之辈,倒还不至于真就和这本没头没脑的伪书那般置气,书中之人的行状举止更多时候在他们看来是存了对他们自己的一二分警醒提点之意的。就算他们现在做得还不错,也要时刻引以为戒,不然这下场可都白纸黑字地写着呢。

    张浚之前一口气读了那么多,情绪又是大起大落那般激动,此时不说有些疲惫,也有些不耐了。他靠回椅子上,除了先前一直在随口吃着的果盘蜜饯之类,又弄了一碗鱼羹喝着,示意众人自己要稍微歇息一会儿,大家也都请自便。

    只是张浚其人毕竟是蜀中名门大户出身——甚至还自称留侯张良之后呢!一碗鱼羹吃完似乎仍觉得有些不尽兴,而后又弄出一个砂锅,里面俨然是大块的羊肉,除了加葱、花椒之类的香料以外,他还又敲碎了几枚杏仁放进去。瞥见一旁赵鼎有些疑惑的眼神,他带着几分笑意解释道:“将杏仁加进去一起用活水焖煮会让羊肉更容易煮得又酥又烂,元镇兄可也要尝一尝?”

    对面几位武将自是平素对吃食就没有多么讲究,而就算是在座的几位相公还有地方文官要员,真要说出身世家名门的也就吕公相和小林学士了。赵鼎这个做了近二十年开封府士曹的老基层公务员,在靖康之前也是个两袖清风的正人君子,靠那点俸禄是连正经馆子都舍不得吃的,以至于平时家里只能在蔡河南买些便宜的羊头、羊皮打打牙祭,连羊肉都舍不得吃几块,又如何见过这般精细做法?当即便点头称好,二人现在就这一个砂锅吃得尽兴,仿佛回到了昔日在太学中共患难的岁月,却是全然忘了之前双方还在那本书中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争斗。

    吕公相看在眼里,只是轻叹一声。席间众人行状正好印证了官家除夕那日来他家中的那些言语,汉武用人后来者居上,而他们的官家则干脆承认贫贱者更易得志。而像自己这种家中四代平章军国重事的,官家直接明说了,能够做到如今这个公相的位子那也是明道宫中赶得巧,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可话又说回来,也就是这样的乱世官家才有机会将原本固化的朝堂阶级这般肆意重组了。毕竟靖康之变不光将丰亨豫大的旧梦给砸了个粉碎,连带着那些高门贵胄也变得一无是处了,而在座诸人不也正是把握住了这样的风云际遇,才会以如今的模样齐聚一堂嘛!

    不然呢?赵鼎一个河东出身,做了大半辈子基层小吏的,又如何能与张浚这种蜀中名门豪族出身年少得志的同朝为相把酒言欢?若是再算上家学渊源的建州人胡明仲……他们三人可还是有太学中一起避难称兄道弟的交情呢!

    外面众人自是吃得高兴,觥筹交错相谈甚欢的,而赵玖一人坐在屏风后面却是有些寂寞了。倒不是新奥尔良烤翅不香了还是吮指原味鸡不脆了,别人在那里就算是互相吵架那也是热闹的,而自己心中就算有一万头羊驼呼啸而过也只能自言自语吐槽,这体验感实在太差。

    但他又不能真的就出去加入他们的讨论,且不提完颜构搞了那么多阴间事连带着自己都觉得形象有些受损,自己要是出去了万一他们都觉得再念下去实在是大不敬,都不肯接着读书了,那这个空间到底要怎么出去?虽然他还是很想念可乐雪碧星巴克之类的现代食物的,但金还是要灭的,宋也还是要绍的,总不能就一辈子呆在这儿了吧?

    他在这里怎么胡思乱想倒不重要,张浚那边算是吃饱喝足气也喘匀了,便示意大家稍微端正一点姿态,自己要接着往下读了。这回大家看起来都比先前听话多了,纷纷做出了要给张枢相面子的模样,韩世忠不啃羊腿了,胡寅也不偷偷吃东坡肉了,大家都聚精会神洗耳恭听起来。

    【金遣使来,以诏谕为名,浚五上疏争之。十年,金败盟(“原来不止咱们官家会毁约啊。”曲端道,而众人不用去看他也知道这种阴阳怪气话里有话的言语只有他说得出来),复取河南。浚奏愿因权制变,则大勋可集,因大治海舟千艘,为直指山东之计。十一年,除检校少傅、崇信军节度使,充万寿观使,免奉朝请。十二年,封和国公。】

    【十六年,彗星出西方(他忍不住去瞥了一眼赵鼎,毕竟按照这个书里的时间第二年他就要被秦桧逼死了),浚将极论时事,恐贻母忧。(读到自己的寡母,张浚声音变得也是柔软和缓了一些)母讶其瘠,问故,浚以实对。母诵其父对策之语曰:“臣宁言而死于斧钺,不能忍不言以负陛下。”浚意乃决。(听到这里众人皆是神色肃然)上疏谓:“当今事势,譬如养成大疽于头目心腹之间,不决不止。惟陛下谋之于心,谨察情伪,使在我有不可犯之势,庶几社稷安全;不然,后将噬脐。”事下三省,秦桧大怒,令台谏论浚,以特进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居连州。二十年,徙永州。浚去国几二十载,天下士无贤不肖,莫不倾心慕之。武夫健将,言浚者必咨嗟太息,至儿童妇女,亦知有张都督也。金人惮浚,每使至,必问浚安在,惟恐其复用。】

    不等众人做何种感慨,倒是沉默了许久的李光愤而出言道:“台谏沦为秦桧这等阴损小人肆意攻讦、迫害政敌的玩物,实乃吾辈宪台之耻。”

    吕公相却是捻须一叹:“张相公就算在这书里也依然是这般言辞犀利,振聋发聩。”然而张浚闻言却是脸色微微泛红,想起了吕好问怕是在暗指明道宫时他出言弹劾汪、黄二相的那一遭。只是彼时自己固然愤慨,却是与赵鼎、胡寅二人从中窥见了可以一击制敌从而上位的大好机遇,算是一种政治投机行为……但到了这本书里,那可是真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难道书里的张浚能不知道得罪秦桧是什么下场吗?只能说,很多事情不管怎么样,总是要有人去做的,就算他张德远不提,难道天下就没有别人会上书弹劾此等无耻之徒吗?

    “两位相公都真真是有胆识的人物……”韩世忠作为武将之首也不免嗟叹道,“官家的那番话怎么说的来着?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小胡贤弟当日还提点过俺,说要是武臣能不爱钱,文臣能不惜死便是更好的了。可赵相公和张相公都已经是这般有骨气的人物,这国家……这官家却还是……”其人最后竟是有些情不自禁,意欲掩面而泣。就连曲端此时也是再也生不起任何嘲讽之心了,张相公他们固然是不知兵的,但他们这些将领在前线用性命在与金国殊死搏斗的时候,几位相公们又何尝不是信念坚定,将生死置之度外在与秦桧这种人不屈不挠地斗争?

    但话又说回来了……为什么秦桧这种人能身居高位,肆意迫害忠良啊!这样看来好像这个官家的问题更大一点吧?!

    【当是时,秦桧怙宠固位,惧浚为正论以害己,令台臣有所弹劾,论必及浚,反谓浚为国贼,必欲杀之。(众人皆是齐齐一叹)以张柄知潭州,汪召锡使湖南,使图浚。(“还能这么明目张胆的吗?”就算是在座诸人中资历最老的吕公相也不免瞠目结舌,“就算是昔日六贼当道,也未尝这样对待昔日宰执啊!”)张常先使江西,治张宗元狱,株连及浚,捕赵鼎子汾下大理(赵鼎原本已经淡然自若的神色瞬间又变得哀伤起来,继而转为了一种愤怒至极的冷静),令自诬与浚谋大逆,会桧死乃免。】

    好在秦桧是先死了,这段令人难以直视的构陷攀扯乃至要致人死地的冤狱最终被勉强揭过,未能成真,否则众人甚至在怀疑这所谓的后世史家究竟是要怀着怎样的心情记录下来这样的故事,小林学士忽然有些好奇,这本书写成之时,这位编者是否为赵相公、张相公这些人落过几滴眼泪呢?

    而比起张浚险些被构陷论罪处死的遭遇,众人似乎更为赵鼎意难平一些。就连赵鼎自己在听见秦桧在自己死后还不放过汾儿,还在继续迫害自己的家人时终于难以自持,潸然泪下。昔日他在下蔡城中与张俊守城,也是早就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却还是放心不下河对岸的妻儿家人。说到底,他们这些人在书中做了那么多事,说是为了江山社稷万民福祉,到头来不说国家烂成了那个样子,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能护住周全,岂不可笑?岂不悲凉?

    这回便是换到张浚悄悄给他递了张丝绢帕子。

    【二十五年,复观文殿大学士、判洪州。浚时以母丧将归葬。(张浚读到这里也是略微停顿了一下,而就在旁人想要劝慰他时,他却忽然展颜一笑:“绍兴二十五年的话……那家慈也算得上高寿了。”)念天下事二十年为桧所坏,边备荡驰;又闻金亮篡立,必将举兵,自以大臣,义同休戚,不敢以居丧为嫌,具奏论之。会星变求直言,浚谓金人数年间,势决求衅用兵,而国家溺于宴安,荡然无备,乃上疏极言。而大臣沈该、万俟禼(“什么?”一直坐在末位未出一言的万俟卨闻言却是有些惊慌了,只不过众人似乎现在还懒得搭理他)、汤思退等见之,谓敌初无衅,笑浚为狂。台谏汤鹏举、凌哲论浚归蜀,恐摇动远方,诏复居永州。服除落职,以本官奉祠。】

    众人皆是沉默不语。就算秦桧死了,但是他的党羽还是那般猖獗?母丧都不得归葬……这实在是太令人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了。胡寅却是忍不住悄悄瞪了好几眼万俟卨,其人看来在这本伪书中……和秦桧是一党?

    小林学士也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三十一年春,有旨自便。浚至潭,闻钦宗崩,号恸不食,上疏请早定守战之策。未几,亮兵大入,中外震动,复浚观文殿大学士、判潭州。】

    【时金骑充斥,王权兵溃,刘锜退归镇江,遂改命浚判建康府兼行宫留守。浚至岳阳,买舟冒风雪而行,遇东来者云:“敌兵方焚采石,烟炎涨天,慎无轻进。”浚曰:“吾赴君父之急,知直前求乘舆所在而已。“时长江无一舟敢行北岸者。浚乘小舟径进,过池阳,闻亮死,余众犹二万屯和州。李显忠兵在沙上,浚往犒之,一军见浚,以为从天而下。浚至建康,即牒通判刘子昂办行宫仪物,请乘舆亟临幸。】

    “张枢相……”却是曲端忽然端起一盏酒,正色道,“我先前其实是不服你这个枢相的,便是延安郡王夸赞你与赵相公是不惧死的文臣,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布衣之怒,免冠徒跣,被秦桧逼死也算是求仁得仁,成全你们在后世得了个好名声……”他不顾众人越来越愤慨的神色,继续坦然自若地说了下去,“可就算你们觉得我尖酸刻薄,我曲某人也是分得清忠奸好坏的!张枢相有这般雪夜孤舟渡江赶赴军中的胆识……我曲某人不得不敬你一杯。”言罢便一饮而尽。

    众人闻言虽然十分不乐意曲大这厮带头说了这番古怪言辞,也是再不能指摘这书中张浚丝毫,皆是举杯欲敬他。诚然他先前富平之战失利,又与赵鼎意气之争导致秦桧上位,但事到如今这个地步,他却依然是那个敢作敢为的张德远,这般心气,有谁能不为之叹服呢?

    而赵鼎抬眼去看,张浚的神色间已经没有了丝毫惶然与悲戚之意,声音更是若切冰断雪般决绝:“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却不必悲伤,就算在这本伪书中,吾辈身陷囹圄乃至惨死异乡,但既然这本伪书乃是后世不知哪朝所修之史书,就证明千百年后也依然有人会记得我们的所作所为,记得秦桧是个残害忠良的小人,记得那个官家是个昏庸无能拿不出主意的……这其中忠奸是非,岂是当权者一言而定?”

    言罢,他忽又露出了一丝轻快的笑意,如春风融化冰雪一般:“而至少现在,我们的信念都还未曾被这般辜负,不是吗?要我说,大家真真应该敬的,应该是我们的官家才对啊。”说着,他举起手中白瓷酒杯,一饮而尽。

    而屏风后某只狸猫精闻言也是一叹,自己又是何德何能?被推倒这个位子上来,他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不愿重演那悲惨的历史,让所有值得的人都有个应有的好结局罢了。他就算再中人之姿,再力有所不逮,也绝不能再次让所有人的理想与信念都被轻飘飘的一纸和约给砸得粉碎,更不忍所有人的信念与理想都被那般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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