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萧萧的马术惊人得好。站在马厩前轻柔地和马交谈的林崖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脸色煞白的秦萧萧发了疯似的从楼上冲下来,一丝犹豫也无,径直走进马厩挑了匹新到的良驹,飞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萍水县衙。
郑康、许彦慢了半拍,目送着秦萧萧的身影消失,他们才如梦初醒般急匆匆地从马厩里牵出两匹马来,紧追着秦萧萧而去。林崖的比许彦和郑康慢了一拍,好在这一拍让李牧赶上了。李牧不由分说地先林崖一步坐上了林崖从马厩牵出来的最后一匹好马,追逐着先头三人离开。
“王爷,等等我。”远去的马蹄声将林崖的呼喊埋没在无助的风里,无奈之下,他只好劣中选优,从马厩里挑出一匹看起来还能跑得动的老马,试图努力追上秦萧萧他们。
林崖追不上秦萧萧。遑论林崖,即使是紧随秦萧萧离开的郑康和许彦,也只能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被秦萧萧一次又一次的拉开。不光许彦,就连从小与秦萧萧长在一处的郑康也在心中纳罕,从来没见萧萧老大练过骑马,她居然可以骑得这么好。难道有天赋的人,真的什么都能做好吗?
一马当先,骑在最前头的秦萧萧没有时间思考这些,她一路疾驰,两边的树木一个劲地后退,马后扬起半人高的尘土,她握着缰绳的双手不住地颤抖,手指因为用力泛出青白色的骨节,心脏砰砰直跳,像要炸开似的。然而,这些她都顾不上了,只想着快点回家,快点,再快点。
在秦萧萧渴切的盼望下,终于,美人地近在眼前。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害怕得勒住了缰绳,不敢面对接下来将要揭晓的残酷事实。
美人地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冲鼻气味,郑康家后头不停地冒着黢黑的浓烟,秦萧萧踉跄得下了马,差点把自己给摔了。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先是见到了脸上布满黑灰的邻居们,他们都用一种同情关切的眼神无声地安慰着她。秦萧萧别过脸,拒绝接受这样的关怀,因为她知道这样的关怀意味着什么。当年母亲为逃避邻县富户强娶点火烧房时她见到的也是这样的眼神。而这次,比上次更糟糕。
在秦萧萧后头赶到美人地的许彦和郑康坐在马上,见到了秦家几乎被烧没了的屋子。火情已经被扑灭,只有浓密的黑烟还在汩汩地从烧成废墟的屋舍下面冒出来。李牧和林崖几乎在同时到达了美人地,风将浓烟毫不保留地吹向他们,两人被烟呛得熏出了眼泪,不住地咳嗽。
秦萧萧没有眼泪,没有咳嗽,她只是不停地往前走,直直地要走进那堆废墟里去,好几拨人想要拦住她,她的力气此时竟大得惊人,三个男人合力都没拦住她。秦萧萧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向前走,向前走,她要把阿娘从废墟里带出来,不能让她一个人被压在下面。
走啊走,秦萧萧到底被人拦住了。瘦削的黎小容挡在了秦萧萧面前,她的脸上布满了黑灰,眼睛被烟尘熏得通红,却怎么都不肯放任秦萧萧再往前一步。黎小容嘴唇轻动,对着秦萧萧说出别人不忍告诉她的残酷真相:“萧萧,陆姨没了。”
没了?秦萧萧反复默念着这个词,无法将它和阿娘联系在一起。明明出门时一切还是好好的,怎么她去完县衙回来,就会变成这样呢?这个疑问盘桓在秦萧萧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的头隐隐作痛,可是她没有阻止,任由这个疑问在脑中横冲直撞。黎小容眼含热泪,悲戚地望着秦萧萧。
秦萧萧没有哭,她的眼中甚至没有泪光,她就这么静默地站在旧时屋前,看着停在废墟前的那对大燕子。起火时火势将檐下的燕巢一并吞没进熊熊火光之中,穴里的雏燕还没有学会飞翔,不消说,它们也一并葬身火海了。地上散落着烧得不成样子的巢穴,地上站着一对悲情的父母,一个哀痛的女儿。这对大燕子在这儿守了三天,离去时哀鸣不止,叫声凄婉,此后多年,美人地再没有飞来一只燕子。
李牧、许彦和林崖默然站在秦萧萧身后三丈远的地方,帮着来救火的邻居们围在院外,惋惜着陆婉的骤然离世,他们小声地议论道:之前陆娘子自己在家烧纸,旁人见了火光以为家里出了事赶忙来救火,没想到是虚惊一场。偏巧这次赶上农忙,家家户户都在地里干活,没一个大人在村里。还是东头郑家的阿虎看到西边着火去田里叫来大人帮忙救的火。
可惜还是太迟了,最近天干物燥,火星碰着物件,顷刻间就能蹿起三尺高的火舌来。还有人在后头窃窃私语,陆娘子没的蹊跷,阿虎说就在起火前不久他见到一个凶神恶煞的生面孔从东面进了村,就是往萧萧家方向去的,没两炷□□夫,那人又原路折返出去了。阿虎觉得奇怪,跟着那人走了十几步路,就看见萧萧家里起火了。若是巧合,未免也太蹊跷了些。
听到这些捕风捉影的话,李牧和许彦在前头悄然交换了眼神。事发突然,一时之间他们也很难判断这起悲剧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失。可以肯定的是,这对于秦萧萧造成的打击是巨大的,如今的她眼神空洞而呆滞,了无生气,好像一块被人硬生生从树上锯下的木头,浮沉在名为悲痛的汪洋中。
黎小容在院子里守着秦萧萧,郑康和他的父母替秦萧萧谢过各位前来帮忙救火的邻舍。围在门前的人们三三两两地散了,火灭了,人没了,生活依然在继续。对于他们而言,明日又是要在地里忙碌的一日,甚至更为忙碌,因为他们得把今日为来救火而耽误下的农活补上,地里的庄稼不会因为他们的善举放慢自己生长的步伐,州府里收税的长官不会因为他们的好心容忍一次欠税。这是生活残酷又无情的真实之处。
许彦看着秦萧萧形单影只的寥落背影,心中不忍,他想到了一点,或许能派的上用场,忙走到郑康身边,小声地问道:“可有通知县衙派仵作过来?”
郑康看了一眼烧得不成样子的秦家房舍,摇了摇头。无需郑康多言,许彦明白他想说什么,烧成这样,即便仵作来了,恐怕也没办法验出什么了。许彦刚要作罢这个念头,李牧在一旁朝他使了个眼色,分明是坚持让仵作来一趟的意思,他只得坚持道:“还是请仵作来一趟吧。”
衙役的职责是服从而非争辩,身为上官的许彦既然坚持让仵作过来,郑康服从就是了,他恭敬地回答说:“是,我这就去请仵作过来。”
郑康正要上马回去县衙,远远地望见一人骑着一匹垂垂老矣的瘦马出现在美人地,他奇道:“难道已经有人请了仵作过来?”
因着这个揣测,郑康从马上轻盈落下,等着看行来的那人是不是县里的仵作。然而,那匹马走得实在太慢了,郑康伸长脖子等了又等,终于看清了骑在马上那人的模样。
“郑衙役,马上那人可是县里的仵作?”许彦问道。
郑康摇摇头,否定道:“不是,是县衙的周衙役。”周衙役这个时候来美人地,会是为了什么事呢?郑康想不出所以然来,只能等周衙役来了亲自问他了。无奈那匹老马实在不中用,驮着周衙役像是在散步而非驰骋。
终于,周衙役带着他的老马出现在了郑康面前,郑康刚想责怪他怎么选了这么匹不顶事的好马,目光一扫,才发现来美人地时自己、秦萧萧、许彦和林崖骑走了马厩里仅有的四匹好马,周衙役骑着的这匹,已经是剩下所有马中最能跑的了。他识趣地闭上嘴,着急想知道周衙役来美人地所为何事。
还没等郑康开口问询,周衙役顾不得向家中突遭巨变的秦萧萧致哀,也顾不上向李牧和许彦行礼,他下了马就着急地走到郑康面前,急切地问道:“郑康,你瞧见聂县丞了没,他们说聂县丞半个时辰前来了美人地,我有急事找他。”
聂县丞来了美人地?郑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个时辰前差不多就是秦家起火时,美人地几乎所有人都过来帮忙救火了,并没有见到聂县丞的身影。他回答道:“你确定聂县丞来了美人地?我没在这儿见过他。”
周衙役也纳闷了,从未擅离职守的聂县丞今儿却没在县衙待着,他究竟去了哪里,他心下烦躁,脱口而出道:“真是见鬼,大牢里一个两个的都逃狱,偏偏今天瞿县令卧床在家,聂县丞又不见人影,到哪儿去抓回徐二狗啊。”
周衙役无心一言,让在场所有人心下一惊:徐二狗逃狱了?李牧和许彦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在他们的帮助下顺利出逃的张世祺,那么,会是有人帮助徐二狗逃狱的吗?郑康被徐二狗逃狱的消息震惊了,张世祺、徐二狗,萍水县县衙难道就那么轻易让这些犯人来去自如吗?
无人注目的角落里,秦萧萧转过身来,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待她确认这次徐二狗逃狱应该不是出自在场任何一个人的手笔之后,一个出人意料却合乎想象的念头瞬间击中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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