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听到了仇九州和韩述儿在屋内的谈话,就会提醒韩述儿他的话说得武断了些。三个多月前在杭州风雅颂内与楼氏斗智斗勇的秦萧萧和郑康现下正蛰伏在长安勋贵云集的十六宅内,全神贯注地盯着仇府的动静。
说起来,秦萧萧和郑康能够轻而易举地寻到仇府,多亏了风雅颂明面上的主人楼氏。当日,秦萧萧斩灭烛火之后并未立刻离去,而是攀在梁上听去了楼氏与其亲信的交流。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说要将黎小容作为寿礼献给某人。既是寿礼,想来收礼之人必定生辰将近。
为了不错过这场盛大的寿宴,秦萧萧和郑康星夜兼程,靠着两人为数不多的盘缠风餐露宿,总算赶在仇九州的生辰之前,来到了长安。秦萧萧和郑康站在启夏门前,望着面前巍峨雄伟的长安城,自觉个人的渺小微茫,两人从怀中掏出皱皱巴巴的过所给守城的兵士验过,随即被允予放行。
进了城门,他二人如同春日里的幼鱼汇入冰雪消融的伶仃河内,很快与东市挨挨挤挤的人群融为一体,再寻不见其中走着的,哪个是来自烂柯山的秦萧萧,哪个是从美人地走出的郑康。
原先在路上,秦萧萧和郑康还担心进了偌大的长安城,一时间找不到是哪家贵人做寿,不知道黎小容会被送往何处。谁料一踏进车水马龙的东市,便听见周遭十个人里有七个人议论着仇九州的寿宴,两个人私语着李相公的复起,剩下一个人探头探脑,两桩事情都想打听。
知道了寿宴的主人公是仇九州,秦萧萧带着郑康在仇府戒备森严的府外一连守株待兔了十数日,想知道黎小容的去向。
盯梢了这些日子,进出仇府的达官显贵不少,各个身着绫罗绸缎,前后奴仆开道,就是不见有人带着女子进去。郑康在墙角蹲的时间久了,双脚有些发麻,他凑到秦萧萧身旁,焦急地问:“萧萧老大,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啊,咱们还是沿着长安各坊市找人吧。”
韩述儿哼着小曲儿悠闲地从仇府走出来,看似无心地往四周张望了一圈。秦萧萧见有人出来,连忙侧过身子,不让人见到自己。她摇摇头,细致地向郑康分析道:“不,如今我们能做的,只有等。”
秦萧萧随手在沙地上比划起来:“长安城比萍水县大多了,人多,房舍也多,随随便便一间屋子就能藏下不少人。我们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靠我们两个人,猴年马月才能找到小容。”
“要不,我们去找找光王殿下,或是许通议,实在不行,找林将军帮帮忙。”自进入长安以来,郑康一直犹豫着想央求秦萧萧去找曾在萍水县有过几面之缘的李牧等人帮忙,奈何秦萧萧像是压根忘记了在长安有这几位熟人,根本没提起过他们的名字。
“郑康,我和你一样很想立刻把小容救出来。一想到她可能受到的折磨,我有时会喘不过气来。”秦萧萧掏心掏肺地对郑康说,“可是我们不能找他们帮忙,他们帮不了我们的。”
“不可能。他们一个是王爷,一个是贵族,只是向仇府要一个人,有什么难的?”郑康不明白。
和一门心思在长安城东奔西跑四处搜寻黎小容下落的郑康不同,秦萧萧一面留心着黎小容的去向,一面耳目灵通地听着各路人马的消息,厘清了现下长安城错综复杂的派系关系。
她冷静地说:“你这么说,太低估仇九州的势力了。他扶持新君登基之后,立马赐死了陈王、安王两位王爷,杀害了先帝宠妃杨贤妃。这样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一个人,怎么会把光王他们放在眼里?”
郑康惊愕地说不出话来,他现在才知道,黎小容将要进入的是怎样一个深不可测的魔窟。权利的牢笼张开它的血盆大口,无休无止地想要吞噬掉外边盛放的花朵。
秦萧萧随意地靠在墙上,她的衣服早就脏了,再脏些也无妨。她不想寻求李牧、许彦等人帮助的原因,她只对郑康吐露了一半。还有一半她没有说,因为郑康不够了解李牧,不够了解许彦。像他们那样深藏不露的人,讲求的是互惠互利。今日她若向他们求援,来日,他们又会怎样要求她呢?
如果说起初秦萧萧不了解李牧和许彦,那么在抱燕山上见到他们和李少赓结盟之后,她便清清楚楚地明白,他们所谋甚远,所图甚大,远大到出乎她的想象。
李少赓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没有把他的故事讲给秦萧萧听过,秦萧萧也无意打听。她和他们注定是泾渭分明的陌路人,轻易还是不要招惹得好。
秦萧萧很清楚,她身上能被利用的无非两点:一是秦悼;这个人给阿娘带来了无尽的伤痛,秦萧萧不愿意再和他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二是她手中之剑;秦萧萧习武只为报仇,不想沦为别人争权夺利的工具。秦萧萧不想失去自我,不甘被人利用,所以向李牧等人求援的念头,她想都没有想过。
但是她想救黎小容。这一点从始至终没有改变。还没有等郑康问出怎么办三个字,秦萧萧主动和他说了她琢磨了这些天想出来的解救黎小容的办法。
“萧萧老大,你疯了吗?”郑康听完秦萧萧的想法,惊讶地大声叫嚷了出来,随后他怕引来周围行人的注目,自觉地降低了音量,“你打算进仇府抢人,还是在仇九州寿宴当天?”
秦萧萧没有迟疑地点点头,真挚地告诉郑康他没有听错:“我想过了,仇九州生辰当天,仇府迎来送往的宾客侍从一定很多。这些天到他府上拜会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门口的侍卫盘查很严,我们很难藏在他们中间混进去。
可是寿宴当天就不一样了。仇府开席,米油粮面、瓜果蔬菜、曲艺班子……样样都得从外面进来,少不得要多开几道偏门,加派一些人手。人一多,场面就容易乱,我们趁乱摸进去,找到小容的所在,悄没声地把她带出来就是了。”
听着秦萧萧的思路,郑康不得不承认,她的话确有几分道理。可是,郑康还是不放心:“就算一切都像你想的这么顺利,我们能在重重守卫的仇府中救出小容,可是他们迟早会发现小容不见了的。仇九州正是得意的时候,要是我们在他眼皮底下劫走了人,他一定会恼羞成怒,布下天罗地网来抓捕我们的。”
诚然,郑康一心想要将黎小容救出,但是他决不想让秦萧萧为了他俩冒这么大风险。秦萧萧这样做,无异于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一旦东窗事发,仇九州绝不会对她手软。
“怎么,你以为我这个武林大会新科状元的名号是天上掉下来砸中我的吗?”秦萧萧戏谑道,想要靠几句玩笑话冲淡郑康的担忧,“放心,仇府那些不中用的假把式,伤不到我的。”
秦萧萧见郑康仍然举棋不定,正色道:“郑康,我知道这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可是如今距离仇九州寿诞没有几天了,光凭我们两个人,找不到他们把小容藏在哪里的。
人既然是要作为寿礼送给仇九州的,那么一定会在仇九州生辰当天大张旗鼓、声势浩大地送入仇府。到了那天,你要做的,就是等我把守卫引开之后,悄没声地带着小容离开仇府,记住了吗?”
郑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认可了秦萧萧的计划。他侧过头,看着秦萧萧坚定的目光,原本摇摆不定的心似乎正在被她的笃定说服。
秦萧萧补充道:“郑康,既然我们别无选择,那么这个选择就是我们最好的选择。如果今天被抓去的是你,在我身边准备营救你的人是小容,她一定会相信我,相信我们能救出你的。”
眼前秦萧萧的模样和脑海中黎小容的相貌叠合在了一起,郑康忽然明白过来,秦萧萧和黎小容看着性格迥异,实则内心深处都有一份坚不可摧的笃定,正是这份笃定,支撑着她们迎难而上、不言放弃。
正如幼时他们发生争执之后总是秦萧萧说服郑康那样,这一次,郑康同样选择了妥协。但是他粗中有细,察觉到在秦萧萧的计划之中,没有把她自己放进来。于是郑康问道:“萧萧老大,那你呢?”
“我?”秦萧萧懂装不懂,反问道,“我怎么了?”
郑康到底在萍水县衙做了几年的衙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容易被秦萧萧糊弄过去,他追问道:“救出小容之后,你让我带小容离开仇府,那你呢,你怎么离开仇府?”
秦萧萧轻松地说:“我们三个里面,我功夫最高,心眼最多,我留下来给你们断后。然后等没人注意我的时候,我自己随便翻个墙就出去了。”许是怕郑康多疑,秦萧萧立马交给他一个新的任务,贴着他的耳朵耳语了许久,叮嘱他道,“你带着小容离开仇府之后,一定记得按我告诉你的离开路线走,千万不能走岔。”
郑康疑惑地看着秦萧萧,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秦萧萧成竹在胸地看着坐落在不远处的仇府,心知她将要面对的是一场必须要赢的硬仗。她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剑在,人在,她必不会输。秦萧萧忽然记起了什么,回头向郑康伸手道:“郑康,你还有多少余钱,都给我吧。”
郑康一头雾水,乖乖地解下自己的钱袋,交到秦萧萧手上。萧萧老大做事一向有她的道理,他照做就是。秦萧萧先是把两人一路上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铜钱拨出五十文,她抬头望见郑康面黄肌瘦的样子,心有不忍,又往他的钱袋里放回去了十文钱,将袋子还给了他。
“萧萧老大,我没事,你就拿去吧。”郑康想把钱袋塞给秦萧萧。秦萧萧朝他挥挥手,示意不用,郑康立马停止动作,乖觉地将钱袋揣进自己兜里,温顺地目送秦萧萧往西边去了。
秦萧萧拿钱要做什么,往西边去找谁,秦萧萧没有说,郑康也没有问。世事荏苒,他们能够维持旧日情谊实属不易,不必事事坦诚相告。在郑康知晓陆婉的身份之后,在他见到枕粱门内意气飞扬的秦萧萧之时,他清楚地知道,秦萧萧不会回美人地了,她注定不属于那方小小天地。
沿着仇府门前的大路往西走,走过门庭冷落的故安王府、故陈王府,再走一段路,便能看到一座并不恢宏的府邸,上面潦草地挂着匾额——光王府。秦萧萧漠然地路过了府邸,将手中的钱袋扔了出去,不偏不倚地落在门口东首的石狮子口中,发出响亮的一计脆响。
门前的守卫打着哈欠,磨蹭着走到石狮子面前,不耐烦地从石狮子嘴里掏出那个钱袋,见怪不怪地抱怨道:“两年了,这都第几回了,又有人来给王爷还债了。你,送进去给王爷吧。也不知道王爷在哪儿结识了那么些穷酸破落户儿,隔几个月送几十文钱过来还债,折腾。”
石狮无言,轻风有声。一出好戏,即将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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