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小容入宫的日子定在八月十五,宫里举办中秋佳宴的当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秦萧萧便守在李府的侧门,不想错过送别黎小容的机会。
在此之前,许彦旁敲侧击地想要通过她寻找合适的时机问问黎小容,待在李诗裕府上的这段日子,李诗裕有否问起当年他们在萍水县的经历。秦萧萧隐约觉得,在帮助黎小容入宫这件事上,除了帮助她脱离困境之外,李诗裕还有着另外的考量。至于他所考量的,是否就是许彦所揣测的,秦萧萧不得而知。
李府的侧门吱嘎一声缓缓打开,里面鱼贯走出神情恍惚的郑康、打扮一新的黎小容和一位宫人装扮的女子,后头还跟着几位下人打扮的女子。那几名女子将手上的包裹递出门,外头候着的车夫便伸手接了过去,放到马车上。
黎小容眼睛肿肿的,眼底发青,显然昨晚哭了一夜,没有睡好。尽管如此,在见到秦萧萧的时候,黎小容眼中倏忽一亮,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宽慰着好友,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
放好了包裹,车夫小步走到宫人身旁,请示道:“萧掌言,是否现在就启程回宫?”
“不急,让黎姑娘和好友们好好告个别吧。”那女子带着不容分说的语气说。说完,她向秦萧萧几人微微颔首,先坐回车上去了。李府的下人有心想请她进府喝盏茶润润喉,被她干脆地回绝了。
秦萧萧感激地看向这位宫人,发现她便是仇府寿宴那日陪在华衣女子身边的宫女。既然车夫称她为萧掌言,想来是位宫中有品级的女官了。
因着萧寄篱的体恤,秦萧萧、黎小容和郑康有了短暂的话别机会。郑康和黎小容此前一直借住在仇府,已经好好地道过别了。郑康知道秦萧萧和黎小容虽然同在长安,但是一个在李府,一个住许府,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说话,知趣地退到一旁,把时间留给秦黎二人。
萧寄篱他们才走,黎小容就已紧紧握住秦萧萧的双手,她的手冰凉而僵直,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冻了许久。秦萧萧回握住她的手,用力地按了两下,想要传递给她力量。她对黎小容说:“小容,你做得对。进宫之后,以前的事就别想了,往后我们,都看着将来好好活着吧。”
黎小容点点头,将脑袋凑近秦萧萧,从远处看,好像是将头伏在秦萧萧肩上啜泣。然而黎小容的细语清晰地传入秦萧萧的耳中:“萧萧,李大人问了我许多当年许御史他们在萍水县查案时的事情,你如今住在许府,万事千万小心。”
说完这句,黎小容抬起头来,一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一边恋恋不舍地望向郑康,对上郑康留恋的眼神。还没等她开口,郑康抢先承诺道:“我等你。”
本就猖獗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在黎小容脸上决堤成无声的泪海。黎小容扔下“你放心”三个字,头也不回地跑到马车上,登车离开了。
黎小容离开之后,空荡的街上只剩下秦萧萧和郑康二人,秦萧萧拍了拍郑康的肩,指着墙角下放着的一个深褐色小包问:“小容进宫后,你有什么打算?”
郑康拿起那个包裹,丝毫不在意包身上沾染的尘土,径直背在身上,狠狠吸了一口鼻子,带着厚重的鼻音回答道:“我在这儿等她。”他指了指西边,说道:“林将军帮我在城西租了间矮房,又给我找了份差事,我就在长安等着小容从宫里出来。”
郑康身强力壮,又有在县衙办差的经历,在长安谋个生计算不上难事。见他主意已定,秦萧萧不再多言,只叮嘱他好生保重。反倒郑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秦萧萧不知道他想要对自己说什么,问道:“怎么了?”
郑康鼓起勇气,快人快语:“萧萧老大,你打算一直在许府住到什么时候?”
秦萧萧没想到郑康会问她这个。关于这个问题,她在许府和关山度交流过几次。庄亦谐等人已经从清音岛返回,不日就会回到烂柯山。依着关山度的想法,萧訚訚人已送到,秦萧萧的好友郑康和黎小容也各有去处,该是他们俩回去的时候了。
武林大会一届已过,各门派的弟子们已经摩拳擦掌,在为四年后的下一届武林大会做准备。他们二人已经在长安城中羁留许久,再不回山勤加练习,只怕会被他人赶超。
除此之外,关山度急于回山还有一份私心。他有心想与秦萧萧好好切磋一番,但在许府内碍于主人面子,无法尽情施展拳脚。与郑可贤一战之后,他反复研习当日对战时自己的疏漏,刻苦研究天门十八式的关窍。另外,在见识过秦萧萧的乾坤一剑后,他更是不遗余力地收集关于乾坤一剑的情报,想要在对战中赢过秦萧萧。
然而秦萧萧并不急着回去。贪欢剑罗茶子,也就是徐二狗一直下落不明。仇九州寿辰那日,她分明在仇府见到了他。秦萧萧的直觉告诉她,徐二狗还在长安。只要她留在长安,一定会把他从某个角落揪出来,就像那些年在萍水县揪出那些逃犯一样。
秦萧萧没有敷衍地回答郑康,而是认真盘算了一会儿,回答道:“等我了了大事,便要回枕粱门了。”
“那你知道,许家的表小姐正在与李诗裕李大人议亲吗?”郑康问。
秦萧萧点点头,接下来郑康说的,就是她不知道的了。
“除了许李两家议亲之外,秦许两家,也有议亲的打算。”郑康缓缓说,“听说商量的,是许小姐与秦公子的婚事。”
许沅君是许彦唯一的妹妹,郑康口中的许小姐,自然是许沅君无疑。可是那秦公子,是哪家的儿郎,又与她有何干系?
秦,秦萧萧忽然想到了自己身上,向郑康求证:“你说的秦公子,难道是秦悼的儿子?”
郑康点点头,同情地看着秦萧萧,生怕这个消息惹她伤心。秦萧萧却没事人似的说道:“看来他要回京了。”
郑康的住处在西边,与许府不是一个方向,他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便和秦萧萧在李府分别。这些日子,除了按时给许沅君教授剑术之外,秦萧萧在许府的行动一切自由。她几乎每日都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游荡,捕捉着徐二狗的踪迹。
许沅君今日与其它府上的小姐约了出门赏花,要到晚上才会回去。许沅君不在,秦萧萧便有了大把自由时间,如今她对长安城中的大街小巷已经十分熟悉,无需旁人指引,她已走到了热闹的西市。
与毗邻达官显贵的东市相比,西市摊位上售卖的物件更加贴近民生,价格也更为低廉。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许多人家携家带口结伴出游,带着孩子亲人一起上街采买。过往的人流中,有提着篮子的、也有背着布包的;有吃着烤馕的、也有喝着牛乳的;有穿着绫罗的,也有披着葛布的……
被这种气氛渲染,一向不喜欢在摊位上流连的秦萧萧驻足在一个卖香烛的摊位上,左看右看,摊主摆出来的无非是些寻常款式的蜡烛,无甚新意。秦萧萧正想放下离开,那摊主不愿意放走今日光顾的第一位客人,出声挽留道:“这位姑娘,可是这些蜡烛入不了眼?我这儿还有些款式,拿出来你再瞧瞧?”
秦萧萧见这摊主言词恳切,不忍直接离开,便站在他的摊前,等着瞧他口中所说的新款式。只见摊主猫在后头东翻西找,窸窸窣窣地拨拉了好一会儿,终于蓬头垢面地攒出一屉陈旧的蜡烛块。
这一屉的蜡烛块或长或短,看起来年纪比摊主还要大上许多。它们一放上来,立马浮起一层灰尘,让人不得不捂上口鼻,免得被它们误伤。这些蜡烛块虽然看着陈旧,但从式样来看,的确不同于如今市面上常见的品类。
单是其中一截莲花模样的蜡烛,每瓣花瓣上密密匝匝地雕着许多囍字,中间的莲心里嵌着一颗浑圆的镂空月白石,摊主见秦萧萧留心这个,贴心地为她介绍道:“这是花好月圆烛,您看这雕工,再看这玉石,皆非俗物,可是当时天下最好的制烛工匠花费整整三月,精心设计制造出的心血之作。只可惜这蜡烛好看不好燃,用做花烛做不到彻夜长明。办喜事的人家嫌弃它不吉利,渐渐就没人做了。”
花烛,喜烛。秦萧萧忽然想到张世祺曾经藏着宝贝的不得了的那截蜡烛,它上面也雕刻着许多囍字,会不会和这莲花烛出自一人之手?她向摊主打听道:“老伯,你这儿有这么多蜡烛,那有没有见过一种红烛,烛身上雕满囍字,颜色、光泽和寻常的蜡烛完全不同,像是制烛时加了许多昂贵的材料。”
听了她的描述,摊主摇摇头,笑言:“姑娘,你说的太不具体了。类似这样的蜡烛,能工巧匠能造出许多,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种。”
“对了,那蜡烛还有香味,奇异的香味。非梅非兰,非菊非桂,但惊人的好闻。”秦萧萧补充道。
“有些香味是天然的,有些是人工的,味道自然不同。”许是光顾的客人实在太少,摊主见秦萧萧愿意和自己交流,十分乐意给她解惑。
“会不会有一种蜡烛,燃烧时会让人陷入沉睡?”秦萧萧想起关于那截蜡烛的揣测,大胆提问,“更或者,让人沉浸其中,无法清醒?”
听到这话,摊主起先以为秦萧萧是在夸夸其谈,痴人说梦,可听到她说到后面,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看向秦萧萧:“姑娘可曾亲眼见过这样的蜡烛?”
秦萧萧点点头,期待着摊主为她解答疑问。只听他颤抖着声音,轻声说:“若世上真有这样的蜡烛存在,那必然只有一种,那就是蜃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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