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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在树下的人们一走远,贵乡公主迅速乐不可支地咯咯笑了起来,像是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秦萧萧像是打量着天外来物似的打量着她,不明白避开仆从的寻找为何是件值得如此可乐的事情。
贵乡公主捕捉到秦萧萧疑惑的眼神,镇定下来,主动和她搭话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干嘛不想让他们找到我。”
秦萧萧点点头,补充道:“我只是疑惑,并没有一定想知道答案。”自她来到长安之后,发觉这座城里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令人费解的地方。
李牧比在岭南时装得更为痴傻;萧訚訚总在无人处黯然神伤;萧訚訚的侍女杨柳儿看着文文弱弱,却在无人处不带一丝犹豫地活埋了一只兔子;许沅君活泼好动,一天一半以上的时间都被禁锢在闭塞的屋子里对弈、临帖、摹画。
许彦算是这群人之中最为正常的一个,夜深无人之时,秦萧萧坐在树上,总能见到他一个人枯坐亭中失神落魄的样子。
虽然秦萧萧没有要求,贵乡公主还是自顾自地告诉了她缘由:“从小到大我身边总围着那么多人,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做些什么。我想做的,从来都做不成。”
平实的一句话,话尾却那么的哀伤,很难想象这样的话会从贵乡公主这么一个半大孩子口中说出来。秦萧萧诧异地看向贵乡公主,她却将视野投向了远处,神态自若,仿佛刚才那句话并非出自她口。
今日的许府热闹非常,除却和秦萧萧待在树上躲懒的贵乡公主,困在自己院子里苦等李诗裕到访的萧訚訚之外,人们围聚在水榭四周,享受着难得的悠长秋日。
起初,许隐和阳朔公主两位长辈跟着这群小辈一块儿在水榭里游戏。阳朔公主拉着贵乡公主说话,宫墙之中的秘密往往不消几日,就能长了翅膀飞到宫外,她们窃窃地议论着,说着只有身为公主才知道的宫闱秘辛;对于许沅君而言,许隐称得上是一位称职的慈祥的父亲,听闻她最近棋艺少许有些进益,许隐主动与她在水榭一隅拉开棋盘,煞有介事地对弈起来;林崖不知从哪儿抱来了一对小鸭子,嘎嘎地叫个没完,他和李牧撒欢地追着两只鸭子满场子乱跑,玩得不亦乐乎。
来为阳朔公主看诊的李少赓被侍女们带着来到水榭边,等着两位公主说完体己话;关山度刚从外头给师傅庄亦谐寄完信回来,路过此地,林崖不由分说地拉过他一块儿加入了赶鸭的队列。
许沅君的棋艺一如既往的糟糕,下过三盘,盘盘皆以她的惨败告终。许隐强撑着严肃的神情,不让自己的笑容伤了女儿的心。饶是如此,许沅君对于下棋的热情已经全部耗尽,一把推开棋盘,活动活动自己麻木的双腿,飞也似地和李牧等人一块去追鸭子玩了。
许沅君一走,许隐和阳朔公主相携着也离开了,将这方天地留给年轻人们肆意撒欢,免得他们在长辈面前拘束,不能尽情玩乐。李少赓跟在许隐夫妇身后去了内室;关山度和林崖英雄相惜,在一旁宽敞的地方切磋起武艺来;许彦坐在太阳找不到的水榭里闲闲喝茶,看着自家小妹和李牧赶鸭玩。
贵乡公主是几时离开走到树下,邂逅同样对树木情有独钟的秦萧萧的,就连一直跟在她身旁的随侍们都不知道。多年的宫廷生活让贵乡公主学会如何安静地生活,安静地逃离,一如她现在安静地和秦萧萧坐在树上,树叶被风吹打着哗哗作响,叶儿放肆地划过她玉雪般娇嫩的肌肤,她也全不在意,只想静静地在树上坐等日沉西山。
就在大伙儿各自结伴玩儿得正酣时,许府管家带着李家长辈和李诗裕从外头进来了——他们是来同阳朔公主和许隐商议婚期的。一行人不想兴师动众,默默地路过了这群玩兴大发的少年少女。
只有洞若观火的秦萧萧捕捉到,许彦在与李诗裕错身之后,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发呆,一时忘了手中还握着许沅君让他帮忙拿着的逗鸭的摆设,引得许沅君隔着老远冲着他挥手,让他把手里的小玩意儿丢给她。
李家和许家两家相见,李少赓不便再待,走到外头来和许彦闲聊。贵乡公主头上戴着秦萧萧随手编成的树叶帽,手里一片片地撕着枯树叶玩,看着焦黄色的干叶子稀稀拉拉地从树桠间落下去,匍匐在尚有翠色的草地上,像极了一只只展翅欲飞的枯叶蝶。
秦萧萧和贵乡公主在树上坐了多久,关山度和林崖就比试了多久。与三年前相比,林崖的功夫显见得精进了不少,摒弃了长安城习武之人常有的浮华之气,招式里更加注重切中要害,一招制敌,隐隐具有成熟剑客的风姿。
更令秦萧萧意外的,是关山度的进益。烂柯山上初遇关山度,及至长安城外再见故人,关山度的剑始终徒有剑气,难具剑魂。然而这段时间在许府沉淀下来,关山度通过与秦萧萧的过招不断积累,迅速提升,不仅熟练掌握了枕粱门本门剑法的奥妙,而且对山三派的天门十八式都有了较为深刻的认知。
当然,他的飞跃离不开秦萧萧的帮助。尽管秦萧萧坚持自己对于勘破剑之九境,成为天下第一剑乃至当世剑圣毫不向往,但是当日关山度向她提及的剑之九境的话题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
尽管庄亦谐如今已是枕粱门一众晚辈后生的师叔,靠着对于各派武功的熟稔在武林立有一席之地。但庄亦谐身为武林中人,武艺不精始终是他一大隐痛。一入武林,再回首暮色已四合,庄亦谐此生在武学一道不可能再有突破,所以他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徒弟身上。
秦萧萧无意于此,但她愿意为自己的师弟关山度助一臂之力。
“你打我,我打你有什么可看的,亏你还看得那么入神。”在树上待得时间久了,看着前来找寻自己的仆从们从眼皮子底下晃了几圈再也没有来过,贵乡公主一下子失落起来,为无人在意自己感到落寞。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在贵乡公主身上,秦萧萧发现外行有时候连热闹都看不来。她看得津津有味的对战,于贵乡公主而言实在索然无味。秦萧萧没有回答,迁就地顺着贵乡公主的目光看去,只见她看向了许彦和李少赓,他们两个一脸严肃地交谈着什么,时不时地抬起头巡视周围,警戒地不让他们的谈话被他人知晓。
秦萧萧有些纳罕,许彦和李少赓几时这么熟悉了。当日在抱燕山上,两人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如今再见,已是私语窃窃的紧密关系了。转念一想,秦萧萧将两人关系的突飞猛进归结到阳朔公主的病情上。
阳朔公主虽然贵为金枝玉叶,从小锦衣玉食,生活无忧,但是她身上三灾五病不断,是以李少赓来京之后,经常被许府请来为阳朔公主诊治。一来二去的,借着讨论阳朔公主病情的契机,两人便熟络起来了吧。
不知何时,一只肥硕的胖头鸭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许彦和李少赓身边,两人先时没留意,被身边突然出现的活物惊了好大一跳,许彦不自主地抓住了身旁李少赓的胳膊,求助似地躲到了他身后。
“没想到明义哥哥还是这么怕动物。”贵乡公主远远地嘲笑道,“猫儿狗儿他怕,连这呆头呆脑的鸭子也能吓住他。”
这厢说着,那厢许彦已经镇定下来,假装刚才的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许沅君很快发现鸭子往自家哥哥所在的位置过去了,忙不迭地追过去,抢在李牧前头将那只鸭子抱住,高兴地举过头顶,雪白的鸭羽与她脖子上莹洁的羊脂玉环交相呼应,愈发现出少女的娇怯。
和在萍水县运筹帷幄、遇事先决的形象不同,长安城中的李牧或是沉默寡言、不懂应答;或是兴致昂扬、横冲直撞。李牧明明比许沅君年长好几岁,两人玩在一起时完全就和心智未熟的小孩子一样,让人忍俊不禁。
看到许沅君四处炫耀着自己的战利品,李牧不甘下风,抱起另外一只小鸭子,气势汹汹地走到许沅君面前挑战。两只鸭子像是感受到了两人的剑拔弩张,争先恐后地张开嘴巴,发出嘎嘎、嘎嘎的好斗之声。
许是联想到自己在宫中举步维艰的困境,贵乡公主不由喟叹道:“还是皇兄这样最好,无忧无虑的,活得多自在。”
秦萧萧侧过脑袋,看到贵乡公主澄澈的眼睛,知道她所言非虚,对于李牧确是发自内心的羡慕。可是这样的李牧果真快乐、果然自由吗?秦萧萧想起当年在萍水县衙里避人耳目,小声地敞露胸怀、畅所欲言的李牧。若是可以,他一定不愿做这样的富贵王爷、自在闲人吧。
一旁的贵乡公主原本在树上坐得笔直,这时忽然弯下身子,竭力将自己藏在茂密的树叶丛里,好像不想被人发现似的。秦萧萧有些疑惑,定睛一看,许府管家正迎着什么人走进来。想来贵乡公主是怕被这来客抓住,才忙不迭地想要找地方藏身的。
李悠已然贵为公主,有什么人会让她如此胆怯?她扯了扯秦萧萧的衣角,央求道:“快带我下去吧。晚了要是被他抓住,准保去圣上那儿告我的状。”
秦萧萧见她说得恳切,再不多言,揽住她的腰身,紧紧抱着她,一手攀住树枝,一脚挂在低矮的树桠处,平稳地将贵乡公主放在了地上。贵乡公主手忙脚乱地将秦萧萧收起的首饰摊开来,胡乱地往头上手上琳琅挂了一身,提起裙摆打算去和李牧他们会合,免得公主不见了的传言钻到那人的耳朵里去告状。
“都怪秦悼,把我好好的一天搅得乱七八糟的。”贵乡公主脚上行动着,嘴里不忘抱怨道。细碎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裙摆的窸窣声微弱了下来,贵乡公主小跑着离开了,将震惊、愕然、局促统统留给了停留在原地的秦萧萧。
那年有女子姓陆名婉,将珍贵一生托付汝手,秦悼,汝还记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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