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今日要在坐落在长安城东北的十六王宅里选一处最热闹的所在,光王府一定傲视群雄。它迎来了退隐江湖多年的贪欢剑罗茶子(也就是徐二狗),送走了初露锋芒的秦萧萧,就在刚刚,有着小神医之誉的李少赓带着自己的药童,由林崖陪着,大大方方地进入了这里。

    罗茶子,不,还是叫回他的化名徐二狗。徐二狗趴在光王府的屋檐上,手里捧着一个硕大无比的柿子,嘴里塞着一个,百无聊赖地目送李少赓进了光王府,穿过前院、绕过回廊、路过亭子,进了李牧平日歇着的屋子。

    真是个病秧子,三天两头要喝药,徐二狗腹诽道。这厢李少赓才进去为李牧诊病,那厢小厨房里已经煎起药来,冲鼻的药味顺着风一路蹿上了屋顶,让徐二狗闻着顿觉手里的甜柿不香了。

    徐二狗嫌恶地瞧了眼李少赓所在的房间,觉得一个郎中给病人看病实属稀松平常,并不值得监视。若是那人问起,他便说无事发生好了,总不能收了那人的钱,他就要时时刻刻在这光王府里盯梢不成。

    这样一想,徐二狗心里顿时有了主意:郎中看病最讲究望闻问切,像这种大户人家,还要絮絮叨叨地问上许多话,没有半个时辰指定开不了方子。既如此,他在这儿守着也是白费劲,他又不懂药啊草啊汁啊,看了也白看,不如去东市溜达一圈,填饱了自己的胃,再来寻摸光王府的门道。

    徐二狗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事不宜迟,他顺手又从光王府的柿子树上摘下几个柿子,塞入衣服里的内袋,展现出与他的面孔不相配的轻盈跃动,瞬间消失在屋后。

    徐二狗不会料到,在他离开后不久,房门轻轻地拉开一条窄缝,林崖拿着药方引着李少赓的药童去后头煎药,留下李牧和李少赓主客二人,不声不响地待在屋子里。

    即使有人趴在窗户边上听壁角,他也只能听到屋子里水漏滴答作响的报时声,除此之外,一无所获。李牧和李少赓并不在正室之中,而是移到了房间内的一处静室。

    李牧喜欢下棋,喜欢自己和自己左右互搏,这处静室便是李牧的兄长,故去的穆宗皇帝,在位时特意嘱咐当时修建光王府的工匠,为了自己的幼弟能够不受外界干扰心无旁骛地下棋单独辟出的一块净地。

    人去楼未空。九泉之下的穆宗皇帝不会想到,他一片拳拳爱弟之意,时隔多年,仍然庇护着他的弟弟,避开外界探询质疑的目光。

    事与愿违的是,穆宗皇帝命人修建这处静室是为了让李牧专心下棋,不理外事。然而,李牧与李少赓端坐此地,并不是为了探讨棋道。

    “来的路上,我听林将军说,今日萧萧姑娘来过了?”李少赓熟稔地走进静室,找了把椅子自在地坐下,显然对这儿的陈设十分了解,不是头一回进来这儿。

    李牧比李少赓稍晚些时候落座,他接过李少赓递来的茶盏,浅抿了一小口,许是茶水不合他心意,他立马将茶盏放回了几案,然后对李少赓说:“来过了。”

    言简意赅的三个字,并没有告诉李少赓关于秦萧萧的更多信息。不过这并不让他气馁,为了听到他想知道的结果,多说几句话,多绕几个圈子,又有何妨呢?

    “徐二狗既然得了指令要监视光王府,想必萧萧姑娘对于他的行踪很感兴趣,继续留在许府,只怕会给她对徐二狗的追踪平添许多麻烦。”李少赓一张嘴,口口声声都在为秦萧萧着想,似乎他对她接下来的衣食住行,已经有了全新的安排。

    “不着急。”李牧慢慢悠悠地回了三个字。要不是李少赓知道他心智成熟,口齿伶俐,全然不像长安人说的那般愚笨迟缓,只怕也会认为眼前的光王,是个从小驽钝的傻子王爷。

    可他今日,为何这般爱答不理呢?精明过人的李少赓吃不透李牧的心思,只得接着和他周旋下去:“那她可有答应住到王府来?”

    这回李牧连三个字都没有了,他摇摇头,给了李少赓否定的答复。

    对于秦萧萧回绝了搬到光王府这件事,算是在李少赓的意料之中。他不是今天才认识秦萧萧,深知她不是欣然答允的性格。不过这不表示他要放弃让她搬来光王府的打算。

    新帝即位,李诗裕回朝,牛李两党形势逆转,更有仇九州气焰嚣张不可一世,长安城的水越来越深,越搅越浑。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有外来的鲶鱼卷入其中,将这趟水搅得深无可深,浑无可浑,彻底盖住他们的行动才好。

    “不着急,李秦两家结亲,一个是本朝新贵,一个是世族千金,长安城得痛痛快快地热闹上好一阵子。”李少赓说道,“听闻枕粱门近日有一位弟子下山,也是往长安来的。如今她和关山度在许府住了一阵子,再多一位枕粱门弟子,恐怕许隐要担心许府变武堂了。”

    梁闻喜下山来长安的消息,除了关山度,秦萧萧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可是李少赓的消息网竟如此灵通,这么快便得到了消息。可以说,他吃准了秦萧萧不愿也不能再在许府长久借宿下去,这才一力想要促成秦萧萧住到光王府来。

    秦萧萧是秦萧萧,李少赓是李少赓。李少赓出于什么目的,一力想要促成秦萧萧搬到光王府来呢?

    显然,这个想法不是在徐二狗监视光王府之后才形成的,而是李少赓一开始就想好的。如果说许彦留秦萧萧在府里是为了借机与秦悼打交道的话,那么李少赓又是想利用秦萧萧接近谁呢?

    论人脉,李少赓打着妙手神医孙思远亲传弟子的招牌几乎毫不费力地叩开长安城大小贵族的府门;论实力,李少赓青出于蓝,秦萧萧小荷初露,比不得他的学识能力。李少赓如此费尽心力,想要将秦萧萧送到自己府上,所求为何?

    李牧抬起头,重新审视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李少赓,用细小但掷地有声的话语向他抛出了自己的问题:“你,所为何来?”

    这个问题将谈话的主题一下子从秦萧萧转到了李少赓身上,李少赓打着哈哈,状若随意地回答道:“我,江湖郎中一个,到了长安,自然是为争名夺利。”

    这番话李牧自然是一个字不信的,但是他知道,李少赓此人处心积虑接近自己,不是为了对他下手,相反地,李少赓有想要知道的东西,一定要借他的手才能揭开谜底。

    “争什么名,夺什么利?”李牧咄咄相逼,不肯退让。他对李少赓的疑心已经超出他可以容忍的限度。今天,李少赓不说出他的秘密,李牧不会让他有机会走出光王府。

    李少赓先是浅笑了一下,几颗大白牙若隐若现,随后他低下头拨弄了一下指甲,迅速抬起头来,爽朗地露出牙床上标志性的两排牙齿,和李牧打着太极:“自然是争千秋之名,夺万世之利。”

    好大的口气,好大的野心。这话若是从李诗裕或是许彦嘴里说出来,李牧兴许会信上三分。但是李少赓说的,他一个字也不信。

    这样绕圈子的话语,再来回说上一百句,恐怕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李牧与李少赓两人都很清楚,今天他们这场谈话,不是为了刀兵相见,而是为了更好地坦诚以待。

    “我不信。”李牧淡淡地说。

    李少赓又笑了,他重新拿回了谈话的主动权,发问道:“那依王爷所见,草民所为何来?”

    “争清白之名,夺公义之利。”李牧不假思索地说,他心里有两个疑团,一个关于李少赓,一个关于秦萧萧。他隐隐觉得,这两个疑团,都可以在李少赓身上得到答案。李牧坦诚地说出了他的猜测,“十三年前,你当时十岁吧?”

    李少赓没有否认,他继续补充道:“对,那是永成十五年。如果我没记错,那年王爷十一岁,萧萧姑娘七岁。”

    李牧沉默了,虽然他大概猜到了李少赓与秦萧萧都与旧事有关,但是再次想起前尘,他依然难以抑制内心的痛楚。

    “那年发生了什么事,王爷您应该记得比我更清楚。”李少赓放低了声音,语带沉痛地说。

    当然记得,刻骨铭心地记得。李牧在心里嘶吼道,他这一生,或许都忘不了永成十五年,过不去这道坎。准确地说,李牧的迟缓失语并非从头至尾都是装的,在永成十五年之后的几年里,他确实因为巨大的心疾无法出声说话。等到他慢慢恢复,能够说话后,又因为太长时间没有与人正常交流而导致不能跟上人们的说话语速。

    然后,他发现作为一个痴傻王爷活着,好过作为一个正经王爷活着容易,活得长久,他便选择戴着痴傻的帽子更好地活着。

    也许是过去的事情太过痛苦,在之后的时间里,静室里迎来了久久的沉默,李牧和李少赓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各自在内心里咀嚼着、消化着、反刍着往事带给他们的巨大伤痛,直至伤口重新结出血痂,掩盖住其鲜血淋漓的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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