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府的马车,许府的车夫,里面坐着许府正经八百的小姐许沅君,这个第一次见的侍从张口提的却是秦萧萧的名字。秦萧萧心下纳罕,嘱咐许沅君乖乖待在车里别动,自己掀开帘子,不消车夫搀扶,轻盈一跃从车上跳下,稳稳立在了平地上,沉声问:“我就是秦萧萧,有何事在这儿说了便是,何必遮遮掩掩。”

    听了秦萧萧的话,那名仆从面露难色,眼神飘忽地往身后马车的方向望去,打算回去征求主人家的意见。在他犹疑之时,一位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背着双手,缓缓从马车后头走出来,自报家门道:“在下秦悼,有事想与姑娘一叙。更深露重,这儿不宜说话,如若姑娘不弃,可否过府一叙?”

    当秦悼从马车后头走出来时,秦萧萧一眼便认出了他是谁。等到他用浑圆厚重的嗓音郑重其事地向秦萧萧介绍自己时,坐在车内的许沅君按捺不住好奇,一把掀开帘子,想知道秦世伯与萧萧师父之间有什么瓜葛,能让世伯从李府喜宴上早早离席,特地守在她们回许府的必经之路上一直等她。

    “沅君,嬷嬷们平日教你的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和秦悼饱经世事的深沉声音不同,这会儿教育着许沅君的这个男声更为年轻,更为清亮,他一本正经地说下去,“放下帘子,回你的位置坐好。时辰很晚了,再不回去,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该忧心了。”

    匆匆赶来的,是被许沅君故意落在后头的许彦。因着许沅君和秦萧萧的马车被秦府的马车挡在了拐角处,就在他们停下交涉的空当,许彦的车驾已经赶上了他们,他急着走上前来调停这场家务事。

    信息的不对等在这几伙人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之中有对自己不是秦悼与陆婉之女一事心知肚明的秦萧萧;有自以为知道秦悼是秦萧萧生身父亲,想要尽力在外人前替他遮掩的许彦;还有对整桩事情一无所知的许沅君之流。

    无论如何,秦悼与秦萧萧的这段公案,无论是为了秦悼的官声,还是为了秦萧萧能够继续在长安城立足,都不应该也不能够在街上摊开来说。许彦从许沅君那儿听说过几次秦莘与秦萧萧针锋相对的事迹,若秦悼真把秦萧萧请到了秦府,只怕他的这两位女公子今晚能把秦府点着了给全长安城看热闹。若是在这儿,大庭广众,秦、许二府的下人都在,明早儿流言蜚语便会传遍长安,成为街头巷尾饭后的谈资。

    许彦原本在李府多喝了几口酒,浑身燥热,头昏脑涨。回府的路上担心着怄气先行离开的小妹,让他的酒意散了一半,再见到秦悼与秦萧萧这对别扭的父女,又兼深秋的寒风一吹,将他残存一半的酒意也吹得远去了。

    许彦很清楚,越拖下去越不容易解决问题。这时候,需要有人挺身而出,居间调停。秦悼与秦萧萧置身其中,许沅君一问三不知,能够出面的,只有自己。他向秦悼行了礼,礼貌而不失真挚地邀约道:“秦世伯,听父亲说您极善颜体,是当世颜体大家,我与小妹自小研习颜体,然资质粗浅,难有进益。今日有缘相遇,不知能否请您到家中见教一二?”

    在场众人心知肚明,许彦所说只是幌子,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地请秦悼与秦萧萧到许府说话。台阶已给,秦萧萧和秦悼知道两人今日必得有个结果,便不再推辞,各自坐回马车里,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穿过空无一人的街巷,往许府去了。

    许府那儿早有下人提前回去,禀报了许隐和阳朔公主秦悼将随许彦一行一同回府的消息。及至许彦等人从侧门进府的时候,无关紧要的许府下人都已经被支去别处,只留下几个得力的嘴严的仆从守在一旁,迎接着客人。

    回来的马车上,许沅君几次想要从秦萧萧嘴里打探她与秦悼的关系,但是秦萧萧双目紧闭,一言不发,摆明了不想回答许沅君的问题,她只得悻悻作罢。回到府中,许沅君毫无睡意,想要跟着兄长和秦萧萧一起到书房议事,阳朔公主早在一旁等着她了:“沅君,今儿出去胡闹了一日,该歇着了。燕草,还不赶紧伺候小姐回屋。”

    燕草在后头清脆地应了一声,赶紧低着头走上前去,扶着许沅君回房中休息。今日发生了这许多事,她的小脑袋到现在还是乱的,要不是主母阳朔公主提点,她都忘记了自家小姐还在前头等着瞧热闹呢。

    阳朔公主亲眼瞧着许沅君回了屋,又看了看站在许彦后头的秦萧萧。秦家的事儿,她多多少少听过一些风言风语,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自然是不愿掺和的。许彦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他和秦悼同朝为官,日后少不得要与这位尚书打交道。如今他心里有了主意,阳朔公主也不插手,自回房里休息。

    阳朔公主和许沅君一走,呼啦啦带走了许府一帮女使丫头。许彦身为主人,便在前头引路,带着秦悼与秦萧萧等人往书房里去。

    来的路上,秦萧萧原以为许彦是让她和秦悼到许府说话,免得她去秦府撞见秦悼如今的夫人和孩子;到了许府,她才发现许彦似乎另有打算。

    当日李少赓嘱咐她的话语一下子浮上心头,“小心许彦,别让他拿你做秦悼的文章。”难不成,许彦有意借自己这个假女儿的名头拉拢秦悼这位真尚书?秦萧萧一面走着,一面对走在前头的许彦多了几分防备。

    从侧门走到书房的这条路既近且静,不一会儿就到了。跟着秦悼一块儿来的秦府侍从双手捧着一只大大的木盒,将它小心地放在书房的桌子上,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现下书房中只剩了秦悼、秦萧萧与许彦三人。许彦见秦悼与秦萧萧父女俩有话要说,自己是个外人,不便再在屋内,便主动提出:“秦尚书,秦姑娘,这儿僻静少人,请放心在此畅谈。我会在外头等候二位,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和我说。”

    许彦说完,就打算往外走。秦萧萧却拦下了他,说道:“许御史,先前在府中多有叨扰,一事不烦二主,今日我与秦尚书所说,还请你在场,一同做个见证。”

    许彦虽然对秦悼大晚上来找秦萧萧一事十分好奇,毕竟明儿还有早朝要上,什么事非得在今晚说,不能另外选个得空的日子好好说道说道,但是他身为官宦子弟,知道什么可以打听,什么不能打听,所以他本打算在外头替这对别扭的父女守着,不让外人打扰他们的谈话。

    秦萧萧这么一说,倒让他没有离开的道理了。秦悼没有作声,默许了秦萧萧让许彦留下了的要求。门户已闭,秦萧萧直截了当地地问道:“秦尚书,深夜找我,有何见教?”

    秦悼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说:“秦姑娘,小女骄纵顽劣,前些日子横刀夺爱,我与她母亲已经申斥过她。今日特将当日夺走的那副双刀奉还,冒犯之处,还望姑娘多多包涵。”

    听完秦悼所言,秦萧萧三下五除二地除了木盒上面累赘的装饰,径直将盒子打开来。果然,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当日在西市铺子里被秦莘强行买去的那副双刀,刀口锋利,一如全新,想来秦莘还没有机会耍这副双刀,就被秦悼收走了。

    “一个愿买,一个愿卖,买卖东西和为人处世一样,总得两厢情愿才好。秦小姐出的价钱比我高,这双刀自然是她的,没什么包涵不包涵的。”秦萧萧不再看那副双刀,啪嗒将盒子合上,冷着脸转过身,望着秦悼,“物能归原主,人能归原位吗?”

    许彦没有料到秦萧萧如此直接,和秦悼还没说上几句话就骤然向他发难,字字带刺,直指他的软肋。

    秦萧萧在江湖了连滚带爬历练了几年,不仅功夫长进了,话语间的气势也比先前在萍水县时强大了不少。不过她今天面对的,可是在兵不血刃的朝堂上久经沉浮仍屹立不倒的秦悼,他稍一沉吟,便坦然给出了一个在许彦看来十分不错的条件:“你若耐得住深宅大院的枯燥无趣,想进秦府做个闺阁里养着的小姐,不是不行。”

    许彦在一旁垂目听着这个意想不到的话题走向,不知道秦萧萧是否真心想要和秦莘称姐道妹。不过这是秦悼的家务事,他只能静听,不能插言。

    “做个泥塑金身的大小姐有什么意思。”秦萧萧并不留恋于秦府小姐的名头,她一心只想为阿娘陆婉讨个公道,“秦尚书好大方,居然愿意接纳我这个非亲非故不知生父生母是何人的江湖草莽做女儿,都不愿对我阿娘有所弥补吗?”

    长时间待在温暖如春的书房内,许彦消退下去的酒意一点点地重新上头,对于秦悼与秦萧萧之间的对话也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乍然听到秦萧萧这句话,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非亲非故?秦萧萧不是秦悼和陆婉的女儿吗?秦悼和陆婉的女儿去了哪里?秦萧萧的父母是谁?越想越绕,越想越头疼,许彦猛地灌了一大口凉茶进去,打起精神听他们接下来的对话。

    秦悼张了张嘴,几次尝试想要出声说话,但是嗓子眼里像是被什么堵着了,徒劳地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字句。终于,他艰难地开口道:“你原本可以将这件事永远隐瞒下去的。”

    秦萧萧利刃般锋利的目光尖锐地划过秦悼的脸庞,像是想看穿他方才所言是否出于真心。随后她淡漠地表示:“我是我阿娘的女儿,阿娘若在,定不愿我做劳什子的尚书小姐。”

    许彦不敢吱声,艰难地消化着今夜意外得知的真相,秦萧萧居然不是秦悼的女儿,这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很快想到,既如此,他想借着秦萧萧这个由头与秦悼进一步来往的打算落了空。沅君与秦莘虽说关系尚可,但是姑娘家之间的感情时好时坏,没有个准头。

    秦悼与秦萧萧两人看似你来我往地在交谈,实则中间隔着已然香消玉殒的陆婉。秦悼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你阿娘……”。才说了三个字,他便说不下去了。

    秦萧萧今日不是来听秦悼迟来的无用的追悔的,秦悼的悼亡诗她从小到大听了那么多遍,一颗心早已麻木冷酷,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脸上神色有异的许彦,坦荡地说:“正好今日许御史在,请为我和秦尚书做个见证,我与他既无血缘之亲,又无旧时之谊,日后各走各路,互不相干。”

    半醉半醒的许彦木然地点点头,心里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秦萧萧继续说道:“我与尚书的事儿厘清了,可尚书欠我阿娘的,打算怎么还?”她的双凤眼凛凛地逡巡着秦悼周身,对比得秦悼的一双丹凤眼越发细小,快要连成一条缝了。

    许彦强打精神,他分明瞧见秦萧萧贴近秦悼耳边,小声与他说了几句,途中他还听到秦悼不确定地回了句“他们都已不在了”。随后秦萧萧又与他嘀咕一番,秦悼点点头,同意了。

    秦萧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重新走到距离秦悼好几步远的地方站着,摆出一副送客的姿势。一个让走,一个还要留,秦悼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还有话要说:“你阿娘,我问心有愧。”

    这两人像是在他跟前打着哑谜,可自己喝多了酒,脑袋晕晕乎乎的,就在眼前说的话,怎么就记不住呢。一向自诩克制的许彦头一回懊悔不该在李诗裕府上灌那么多酒,他觉着自己被秦萧萧诓骗了,可究竟被她诳去了什么,骗走了什么,他说不上来。

    秦悼准备回府了,秦萧萧走在他后边,指了指他命人拿来的那副双刀,推拒道:“这个,还是带回去吧,免得秦大小姐知道它到了我手里,又惹出什么是非来。”

    “好。”秦悼郑重其事地允诺了。

    “倘若再有下次,我的剑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秦萧萧的话音冷冷的,与这样寒凉的秋夜十分相配,屋门呼啦打开,溜进屋里的不止有刺骨的冷风,还有冷冽的月色,打在几易其主的双刀上,显出别样的凄清来。

    月光打在秦悼远去的背影上,秦萧萧不由想到,此时此刻,这样清冷的月色,也正照在阿娘的坟茔上吧。

    这正是:物有重归日,人无再还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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