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二狗看不见的长廊拐角,秦萧萧与李少赓一转过身,迎面撞上了出来寻他们的许彦。秦萧萧耳力过人,一早听见了在旁的脚步声,对于突然闯到面前来的许彦并不十分惊讶。李少赓和许彦各怀心事,没防备前头会有人出现,乍一对上,两人都吓了一跳,惊得往后退了两步。
待到反应过来面前之人是谁,两人都有些讪讪的——为自己的多疑和胆小,他们不约而同地瞥了一眼淡定地站在一旁的秦萧萧,丝毫没有被意料之外的相遇惊吓到。
“许御史,怎么忽然出来了?是又想起有什么东西落在哪里了吗?”秦萧萧泰然自若地问道。
许彦这才想起刚刚为了支开秦萧萧随口扯出来的不存在的竹蔑蝈蝈儿,旋即附和道:“是啊,我怕萧萧姑娘你找不到它们在哪儿,还是自己来走一趟。”
“可是,刚才我问了跟着许御史一块儿来王府的下人们,都说没有见过这玩意儿。”秦萧萧说道。
“是吗,那可能是我来得匆忙,把它们落在府里也未可知。”许彦打着哈哈,将这事一笔带过,“劳烦姑娘走这一趟了。”
劳不劳烦的,许彦心中最有数。秦萧萧与李少赓无意在细枝末节上与许彦起无谓的冲突,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三人熟门熟路地走回李牧与林崖在的屋子,继续刚才未尽的话题。
“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光王府了吗?”李少赓方才落座,秦萧萧便单刀直入,毫不犹豫地向他抛出了问题。
既然现在在场的几人都已知道秦萧萧并非秦悼之女的事实,李少赓不再藏着掖着,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怀疑:“若我所料不差,姑娘应也是永和旧人。”
永和旧人?秦萧萧从未听过这个称谓,不知是指什么。她虽然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生身父母何在,但是按照她被陆婉收养时的年纪推算,她应该是永和年间出生的。算起来,他们五人年岁相仿,是生在宪宗朝时期的一代婴孩。
“陆娘子在世时可有对姑娘说过,是何时何地遇见了姑娘,将姑娘带在身边养大的?”李少赓问道。
这一点,陆婉在遇害前几日,确实有和秦萧萧明明白白地讲过。如今想来,仿佛她早就知道自己会有那一日,提前将这些事情一一嘱咐给秦萧萧,使她不至于对自己忘记的过去一无所知。
“永和十五年冬春之交,长安郊外。”秦萧萧言简意赅地说。她记得很清楚,陆婉是用着怎样伤痛的语气,将这段旧事讲给她听的。捡到她的时候,陆婉刚从秦家手里抢回自己的女儿秦蓁,母女俩从混乱的长安城里挤着出去,偏巧见着了奄奄一息倒在路边的她。
这便对上了,李少赓清楚地记得,陆婉是那年仲夏带着虚弱不堪的秦萧萧和发着高热的秦蓁来到孙思远的医馆的,孤儿弱母,走了近半年的时间从北到南,实属不易。
秦蓁是在抵达医馆的那天夜里咽气的,在那颠沛流离的半年里,她一向活泼康健,悉心照顾着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秦萧萧,谁知寻常的一场骤雨,竟让她染上风寒,病势一下子沉重起来。纵使挨到了孙思远的医馆,依然在那儿悄无声息地断了气,临走时一直拉着陆婉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
反之,一直说着胡话、病势沉重的秦萧萧靠着最后一口气,在孙思远和李少赓一日又一日汤药的灌注下,一天天地好起来——只是忘记了自己是谁。李少赓亲耳听到秦萧萧稚气地问过陆婉:“姨娘,我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和你一块儿来到这儿呢?”
陆婉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抱住秦萧萧,无言地呜咽着。直到秦萧萧痊愈,陆婉带她离开医馆时,李少赓都不知道她的名字。直到多年后秦萧萧为了替陆婉治眼睛再次与他相逢,他才知道陆婉给她取了秦萧萧的名字,两人像一对真正的母女寂静地生活在岭南乡下,与世无争。
这样的好日子是在李牧等人到达萍水县之后打破的,随之而来的,是人与人之间漫无止境的争斗。
时间流逝,一切在变,一切又似乎没变。
“永和十五年,发生了什么吗?”秦萧萧语调淡淡,却用一句话锐利地揭开了在场所有人对于永和旧事的痛苦记忆。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料峭的寒风似乎从永和十五年跨越到了这里,不由得让人打了个哆嗦。
李少赓先开了口:“我祖父曾是太医院的医官,永和宫变那晚,他在宫中值守,再也没有回来。踹开我家大门的是一群穷凶极恶的神策军,他们不由分说见人就杀,一夜之间,屠灭了我李家满门。”
第二个说话的是林崖,他向众人说出了他与定西军之间的渊源:“年少时我被家中长辈送到定西军中历练,在那儿习得了一身本事。永和十五年,赵将军奉召回京述职,莫名其妙地卷入永和宫变,被人杀害。尔后王守谦等人指认将军与黎王勾结,图谋不轨,赵氏满门伏诛,追随将军的定西军众将或杀或抓,好好的一支军队被他们分化成了十余股,分散到了其它军队麾下。”
林崖说完,众人好像约好了似的,齐刷刷地望向老僧入定般坐着的许彦。许彦家中高堂俱在,兄妹和睦,并没有卷入永和宫变中去。他承受不起四人探询的目光,移开脸去,别别扭扭地认输投降:“我家的事儿,你们都知道。我们许家没卷入永和宫变中去。”
“可是萧家那位表小姐,可差点儿成了将军大人的儿媳妇。”林崖揭露道,“要不是赵小将军不明不白地失踪了,也轮不到李诗裕把萧小姐娶了去。”
林崖说完这话,许彦可有些不乐意了,他无情地将萧、许两家与赵家割席:“即使他还活着,如今也是大逆罪人之后,姑父姑母断然不会将表姐许配给他。”
可萧家小姐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不然,怎么会为了小将军苦等了这么些年。林崖在心里忿忿地回击许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萧訚訚对赵胥,不可谓不情深义重。只可惜她坚持了这么些年,最终还是没能守得住。不过能够做到这样,已经十分令人钦佩了。
“既是永和宫变,想来永和十五年宫中发生了巨变,才会让那么多人突遭横祸。”听完李少赓、林崖和许彦三人所言,从来没有听说过永和宫变的秦萧萧询问似的看向了李牧。
“永和十五年,父皇于大明宫中和殿暴毙,王守谦等人声称黎王兄勾结定西军主帅赵起,指使太医院医官李泌等人毒杀父皇,企图改朝自立。在父皇驾崩当晚,将定西军、太医院、中和殿等处与此事有关联的所有人诛杀殆尽。”寥寥数语,重现了永和宫变当晚长安城中发生过的血腥屠戮。
李牧没有停下话头,接着说道,“尔后,王守谦等人拥立皇兄即位,郭皇后顺理成章成了太后,我被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许少保让人偷偷告诉我,非常时期,要学会装聋作哑。我在宫中经历了几次意外,觉得与其做个哑巴,不如做个傻子来得痛快,就装疯卖傻苟活到了现在。”
许彦和林崖深有感触地点点头,这些年李牧遇到的明枪暗箭,旁人不知,他们一直追随在他身侧,岂会不晓。
“说了那么多,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没有拐弯抹角,秦萧萧径直问道。
“彻查永和宫变当晚,发生了什么事情。”李牧斩钉截铁地回答。
秦萧萧看着面前神色坚毅的四张面庞,他们的眼中升腾起一团名为真相的熊熊烈火,像是吸引着奋不顾身的飞蛾前来扑火。可惜,秦萧萧不是鲁莽的武夫,更不是无知的飞蛾,她不为所动,反问道:“与我何干?”
“姑娘一直没有记起来自己是谁,家中父母兄弟何在,难道就不想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甘愿一辈子顶着秦萧萧的名字活下去吗?”林崖劝说道,“你这一身好武功,定然有家学渊源在。就像你的好骑术,分明是定西军军中将士教授出来的。”
“林将军这话说差了,这些不过是你一家之言,做不得准。天下之大,每日有多少孩童失去父母,多少百姓家破人亡,你可知道?或许我只是凑巧在永和宫变前后生了场大病,失去了记忆,又正好被阿娘救下,捡回了一条命,与永和宫变毫无关系。”
“萧萧姑娘此言说得在理。”李牧慢条斯理地说,“彻查永和宫变一事,原是我的主意,林将军、李大夫等人是为了帮我,才想到了姑娘你。既要彻查,自然会多方探查当年旧人,对于那年发生的事情了解地越多越好。
李大夫已经在江南找到了一位当年在中和殿里服侍宪宗皇帝的内侍,只是他老病交加,又聋又盲,无法告诉我们太多关于永和宫变的内情。此事已经过去了十年有余,知晓内情的人们不是在当年糊涂横死,就是下落不明,生死难料。是以发现姑娘可能是永和旧人,便是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想试一试。如若姑娘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那能帮助姑娘恢复记忆,找回家人,也是好的。”
李牧说得恳切,说得动人,秦萧萧第一次发现这位深藏不露的光王殿下不仅思维过人,而且善于捕获人心。她不知道自己和李少赓是怎样走出那间屋子的,只记得自己缓缓地点了点头,半推半就地上了这艘名为“永和旧人”的破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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