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桑弘羊府上。
刘据斜坐在榻上,朝嘴里投了几个李子。
而他的搭档桑弘羊此刻正在书案前埋头整理着堆积如山的竹简,均是他们这几天讨论并记录下来的结果。
刘据管这叫“头脑风暴法”。
他先是让桑弘羊召集手下一众属官,无论官阶高低,对于这次的屯田政策,想到什么说什么,想到什么记什么,不用顾忌地位高低,不用顾忌会不会因为意见相左抵触上级。
一切有他刘据担着。
就这样,短短两天时间,两人就收集到了不少新点子和建议。
了解完基层官员的想法后,他又微服走在长安城内,想听听老百姓们的反应。
刘据看向窗外,脑海中不断闪现着那些天听到的各种言论。
其中有一段话最令他印象深刻,也刺痛了他的心。
……
“哎呀,最近新出来的那个屯田政策是吧?”西市卖蒸饼的董大娘一边和眼前这位食客唠磕,一边熟练地挤着面饼。
“这和咱也没什么关系啊,你说咱好好的在这长安城住着,靠手艺也有个可以谋生的活计,何苦背井离乡去那地方折腾。”
“实在不行,你大娘自个儿蒸饼自个儿吃,好歹也饿不死!”
说着,她一把掀开竹笼的盖子,一双粗手上下倒腾,挨个把压扁了的面团贴在里头。
“不过对于那些没什么小本生意维持生计,也没有土地的可怜人来说呢,这个新法可算给了他们条活路哟。”
董大娘指了指右手边民巷里的一间破房,压低了声音,开始跟刘据八卦起来。
“你看那户人家,早先小日子过的也不错。结果好了,俩个儿子上战场打匈奴人没回来,朝廷也就发了一笔钱完事,后面就不管了。”
刘据啃着手中的饼,没说什么话,继续听着董大娘絮叨。
“那家人寻思着,日子总得过下去,好歹还算有些补偿,就拿朝廷发的这笔钱接着过日子。”
新的面团被大娘“啪!”得拍到台案上,溅起些许面灰。
“你猜怎么着,这几年农民碰到的税率高得不行,每人每年竟然要交一百二十钱!根本就挣不到几个子!这钱呐,我看从哪里来还是得到哪里去。”
说罢,董大娘又抱出一只竹笼,准备开蒸。
“那这户人家后来又经历了什么?”刘据饶有兴趣地问道。
他看着不远处摇摇欲坠的破屋,怎么也无法把它和昔日自给自足的普通农户联系在一起。
“后来啊……唉,那家人也是昏了头,因为人头数越多交的钱也越多,他们为了少交钱活下去,竟然杀了自己家里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孙儿……说是反正长大到三岁就要交税,早晚也是个赔钱货,与其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不如现在就死了算咯。”
董大娘说到这里,忍不住抹起了泪,面粉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道白色痕迹,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什么?!
刘据闻言脸色骤变。
他很早就知道,武帝时期对农民的人头税十分苛刻,不少农民甚至到了易子而食,杀子避税的地步。
但这些终究只是纸张上短短的几句话。
留给他这类学生的,也无非是一段介绍,一个考点,甚至可能只是一道题。
哪能体会到此刻一个卖饼老媪带给自己的冲击感。
这才仅仅是公元前106年,百姓就落到了这般田地吗……
更何况这还是在天子脚下,大汉的中心——长安城。
刘据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上层对下层的剥削利用,是封建社会下历朝历代都存在的通病,但很少见到把人剥到这个地步的。
“这怎么让百姓活啊。”刘据叹了口气。
“可不是嘛!别说农民了,咱这些做小本生意的也不好过啊!”
董大娘说起这些,嗓门又高了八调。
“不过你大娘我啊,就自个撑个面点铺子,朝廷说了,咱们这种属于手工业者,税率还低些呢。”她捋起了袖子,用结实的小臂擦去了头上的汗水。
“加上咱又是老实人,也不敢不交税啊。这不,上头不知道哪个丘八想出来的,还整出了个告密的法子,说是举报偷税漏税的,赏一半的钱呢!”
说罢,她又朝地上啐了一口。
“隔壁有个天杀的家伙,就是为了钱,把邻居家举报了!”
之后,董大娘又说起那家人如何花钱赎罪,上下打点,从原本做些生意、温饱自足的小门户,沦落为无产无田的流民,最后甚至故意犯错给官府发配为奴,只为混口饭吃。
“在外头没收入会饿死,为奴为婢起码还有口吃的!”
董大娘如同开了话匣子,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往外吐字,也没察觉到面前这个小伙子异样的神情。
末了她又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仿佛是在庆幸这些悲剧没发生到自己头上。
“小伙子,我看你和咱一样,也都是普通老百姓,现在这世道,能安稳在这就不错哩,这西域种不种地的,干咱们啥事。”大娘看着眼前头裹巾帻、身着短褐的刘据,丝毫没发现这是当朝太子。
“咱们呐,只求神仙保佑,明年的赋税能减点,日子也好过些,反正去哪不还是一样?你说大娘这番话,讲得对不对?”董大娘抹了把脸,向眼前的客人反问道。
“是是是,大娘说的在理,这饼也好吃。”刘据连忙点头,但刚才董大娘的那些话他却深深记在了心上。
“好吃就好!”被客人这么一夸,大娘脸上乐开了花,“小伙子,好吃就下次再来啊!”
……
“殿下?殿下?”耳畔传来桑弘羊的呼唤,将自己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啊?”刘据下意识应道。
“殿下,前两日与众属官头……头脑风暴出来的结果,臣已经整理好了”桑弘羊将一份竹简呈了上来。
刘据连忙接过,快速地阅览起来。
桑弘羊不愧是能臣,自己休息片刻的工夫,已经将众人的想法汇集成了一份条理有序、逻辑圆通的简报。
刘据点了点头,表示赞赏。
看来这人在景帝、武帝、昭帝三朝为官也是有俩把刷子的。
他读完了简报,又想起了西市董大娘的那番话,顿时看向了桑弘羊。
“桑爱卿,孤有三个问题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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