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西坡和西坡娘子站在大坪里迎接。

    下车一看,西坡先生与我想象的名医大相径庭。原想他下巴应该有一篷浓密的长须,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却见他平头圆脸,短发无须。

    西坡娘子倒像大家闺秀,着一件翻领红色毛衣,外加灰色呢衣,既得体又不显胖,看上去十分和善。

    师父向我介绍了西坡夫妇,我忙说:“苏先生好,师娘好。”

    西坡笑道:“里面请。”

    进了院子,上三步台阶,左边是诊室和药铺,右边是居家之所。进了客厅,再往里走,原来苏先生也跟师父一样:书房待贵客。

    西坡娘子泡茶上糕点,手脚麻利,又温了一壶酒来,各人筛一杯。

    我摇摇手:“我不太会饮。”

    他们俩便饮酒对谈。

    先叙了一段旧,才言归正题。师父说他有鸡盲眼。请苏先生给他开个方子。(所谓鸡毛眼,就是傍晚时分视力不好。因为鸡在断黑入笼之时,总是找不准鸡埘门)。

    苏西坡龙飞凤舞,很快就写了几味药。也许是熟人,那字并没有认真写似的,并不像师父说的那样,可以当书法作品保存。

    师父收好处方,道:“令尊大人在世时,常对我说,少动养心。我一直不明白,是少动身子还是少动脑子。”

    西坡道:“少动怒,医相一脉,你额角不丰,是少时贫苦之象,幼时缺衣少食所致,你为阴虚火旺之体。阴静阳躁,故不宜动怒。万事慢慢来,当然学鲁迅先生也行,就是寿不及花甲。”

    师父道:“原来如此,年轻时爱争长争短,近些年总算修养好了些。也是向你学习得来的。”

    西坡道:“曾国藩有诗: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他是写给弟弟曾国荃的。可惜他弟弟修养太差,复出之后,又告湖广总督官文的状,最后弄个两败俱伤。”

    师父说:“无独有偶,二十年后,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倒是深得乃父处世之真谛,曾纪泽远在万里之外的英伦,写下了相似的诗句:低头一拜陶彭泽,万事乘除问酒家。”

    我的个奶奶,我坐在一旁脸皮发烧。曾国藩,曾纪泽,倒不陌生,但这诗中的“屠羊”是什么意思,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装作上卫生间的样子,走到外面,百度一下,才知道屠羊不是宰羊,是姓屠名羊。

    古人也很幽默,喜欢拿自己开玩笑。不过。看来我不喝酒是对的,因为他们才是千杯少的知己,谈得上路,聊得投机。

    出了苏家书房,我先到他家客厅,我才发现原来没注意,墙上挂着一幅字:业精于思。

    有意思,成语是业精于勤。而苏西坡却写成“思”。想想也对,不去思考,不去琢磨,靠勤奋有什么用呢?

    再看那字,自成一体,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说它有章法,可处处可见随性,说它随性,可笔笔有章法。这境界,用书法术语来形容,太显枯燥。

    我的感觉:就如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有倚门却把青梅嗅的清纯,但如果太清纯了,看久了也觉得生厌,再要在清纯中加上一些性感,一些勾引,把男人的爱怜欲与想咬一口的冲动全调起起来,那才是人间尢物。

    太文雅和太罗索了,用五个字形容最好:骚并清纯着。我的个爷爷,苏西坡的字,就能给人带来这种通感——无法形容,却直击心灵。

    汪一鸣的字要是跟西坡体相比,那真是天上地下,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比比就知道,这是一个炒作的人间。

    出了客厅,我往药店走。只见一排等待看病的人坐在大厅,还有一些人正在忙着抓药。我正想离开,突然听得见有人在复式楼的二楼喊:8号。

    一个女人起身往二楼走。

    如果不是女人上楼的声音吸引了我,我会回书房听他们聊天的。

    那声音格外响,我一望,竟然是木楼梯。

    这现代化的洋楼,怎么装个木楼梯?

    我忍不住跟着女人往木梯上走。一个正在替病人抓药的男子叫住了我:“喂,不懂规矩啊,一个一个来。”

    我道:“我不是看病的,是弘一道长的徒弟。”

    那男子还是用手招我。我从楼梯上退下。

    男子再招手,我走过去,他笑道:

    “您是客人罗。等一分钟,我带你上去。”他忙从柜台后出来,朝楼上望了一眼,才带我上去。

    上得二楼,是一个小厅。一位像极了苏西坡的中年男子,正在给女人开处方。还有一个帮手样的男子坐在一旁。

    直到那女人拿了单子离开。领我上楼的人对中年男子说:

    “大哥,这是弘一道长的徒弟。”

    中年男子伸出手:“欢迎欢迎。我爹昨天就说你们要来。”

    “我叫万山红。”

    中年男子说:“我叫苏醒。”然后对帮手说:“叫九号。”

    “没打扰你吧。”

    “没事。”

    我问道:“为什么要到楼上看病呢?”

    他没有回答我。好像入定了一样。

    我有些尴尬。帮手也不说话。一会儿,上来一个男人。

    苏醒对男人说:“耳鸣,健忘,头晕,莫名烦躁,容易发脾气,腰膝酸软。是不是?”

    男子说:“全对。我看了好几家大医院了,总是治不好。”

    我耐闷,当医生的不望、不问、不闻、不切,病人坐下就直接说症状,这病是怎么看的呢?

    我正想着,苏醒拖起长长的调子:“枸杞子25克——,山药50克,粳米100克……”

    帮手样的人在处方上写,写好递给病人。

    苏醒叮咛道:“大火煮开,换小火煎,早晚各一次。连服七天。”

    帮手说:“下面没人了。”

    苏醒抱歉道:“对不起啊,病人有的是赶几十里上百里路来看病,为了让他们早点回去。怠慢你啦。”

    帮手泡了茶端给我,然后下了楼。

    我说:“没事,本不该来打扰你。只是这木楼梯,我觉得好奇。”

    苏醒呵呵一笑:“此乃我家祖传,学徒时,在楼下看病,看满十年后,再到楼上看。楼上看不准,改行去抓药。我家三兄弟,现在就我在楼上看。”

    我还是没弄懂,问:“为什么要到楼上看?”

    苏醒哈哈大笑,笑得我无地自容。

    他说:“你是第一次来我家,不知道乃在情理之中。我家的规矩,就是坐在楼上,听病人上楼的脚步声,就要判断他患的什么病。”

    啊?我有些失态了,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苏醒说:“应该吃饭了,走,我陪你下去。”

    席间并无大鱼大肉,除了炖鸡,炒蛋,煎豆腐之外,就全是些山货——鲜木耳,地皮子,紫菜,吊瓜……我想,这些菜可冬天没有啊。

    苏西坡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说道:“我家不买超市的,自己弄了个大棚。放心吃,小万。”

    席间,苏西坡对师父说:“药嘛,你就回去抓,我这里缺一味。市里数江西国药店的货最纯正。

    其次,参一定要白参。红参入血,白参入肺,我写清楚了,但有的店子不负责,只要是参就行。”

    我才知道,师父是来开处方的。

    回程路上,我关心地问:“师父,您有鸡盲症?”

    师父没有回答。一旦师父没有回话,就证明我是一条猪,甚至比猪的智商还差。

    一路无话。

    那师父来拜访苏西坡,又是为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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