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从铅云中翩然落下,无声无息的落地,给大地裹上了一层层银妆。山川、树木、河流、田野、房舍……一眼望去,都是雪白雪白的,整个北国俨然就是一个用白银做成的世界,美伦美奂。

    不过,这种美只有有钱人欣赏得来,享受得来,对平民百姓来说,这个白色的世界就是地狱。它意味着万物萧杀,鸟兽绝迹,别说耕作了,想挖点草根果腹都变得异常困难。马车这一路疾行,沿途不时可以看到僵卧在路边的尸体,根本就没有人埋葬,好心人看到了,用卷破烂不堪的草席裹住抬到路边去;而大多数人连破草席都拿不出来,随意抬到路边一扔就完事了,甚至直接无视,从尸体身上跨过去,继续踉踉跄跄的赶路。

    这些大多都是从洛阳逃出来的难民。胡人持续两年对洛阳不间断的攻击与围困将这座城市变成了地狱,他们在洛阳已经无法生存了,都趁着胡人在宜阳惨败,又被司马越所指挥的晋军主力所吸引,放松了对洛阳的围困之机纷纷逃离洛阳。但他们逃跑的时机并不好,现在正是隆冬季节,天寒地冻,他们衣衫单薄,饥肠辘辘,在这冰天雪地里根本就走不了多远的。不断有人倒下,变成一具具僵卧在路边的尸体,野狗甚至狼群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出现在路边,啃食着死者的尸体,吃得眼珠子都是红的。乌鸦的胆子比较小,不敢公然落到道路上,它们捡食野狗拖到林子里的尸体,时不时可以看到数十上百只乌鸦聚在一起争先恐后的啄食着什么,这个时候你可要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千万别过去看,不然会做噩梦的。

    还有一些尸体野狗野狼尚未来得及啃食,但两条腿已经变成森森白骨。饥饿把人也变成了野兽,偷偷割死者大腿肉来吃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早已屡见不鲜了。甚至还有人成群的潜伏在道路旁,用发红的眼睛盯着路上的行人,看到小孩、老人跟家人走散了就扑上去把人掳走。

    这是真正的地狱,令人绝望的、看不到一丝曙光的地狱。

    李睿一开始还想在马车上弄点好吃的,可是看到道路上的惨状之后他面色惨白,全然没了胃口,没趴在地上大吐特吐已经很难得了。

    “太惨了。”他说。

    北宫静说:“是啊,太惨了……”

    羊绣很淡定:“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十年之久,早习惯啦!”

    可不是么,从司马伦废帝自立,齐王、长沙王、河间王、成都王兴兵讨伐拉开西晋内战的序幕,到王弥兵临洛阳城下,再到匈奴汉国两次攻打洛阳,并且对洛阳实施长时间的孤立、围困,这座千年古都已经被战火蹂躏了十年之久。这十年里,洛阳的老百姓年年都是在屠杀、饥寒中煎熬,朝不保夕。像这种大批流民倒毙于途,野犬光天化日之下啃食尸体,乌鸦衔着人肠满天飞的可怕场面,洛阳人早就习惯了。

    甚至可以说已经麻木了。

    李睿喃喃咒骂:“该死的乱世!”

    除了那倒毙于道旁、被野狗啃食被饥民割食的尸体之外,李睿还看到了乱世的标配,那就是坞堡。

    是的,离洛阳不过十几里,他便看到了一座大型坞堡。这座坞堡比传统的县城要小很多,但容纳三五千人是足够了的。洛阳周边的郡县在过去十年都不知道被攻破、被屠戮了多少轮,郡县制已经崩溃了,地方宗族势力趁机抬头,利用手中的财力在焦土之上建立坚固的坞堡,购置武器武装起一支以宗族子弟为主力的私人武装,朝廷已经没有办法保护他们了,他们只能自己拿起武器来保护自己。如今在广袤的北中国土地上,这样的坞堡比比皆是,它们取代了县级行政单位,变成这片千里无鸡鸣的土地上的一座座绿洲。那些从洛阳城中逃出来的平民,有相当一部分是去投奔这些坞堡的,如果能加入坞堡,他们就能活,反之则九死一生。

    就跟能不能找到绿洲直接决定沙漠旅人的生死一个样。

    离洛阳越远,坞堡数量就越多。坞堡里的人平时务农,闲暇时操练,一旦烽火燃起马上披甲上阵,摇身一变变成军人,与来犯之敌死战,不管来犯的是胡人、流民还是官兵。而大多数坞堡也是墙头草,胡人来了他们认怂向胡人提供军资,晋军来了他们也认怂向晋军提供军资,流民来了……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认怂,反正只要别攻打他们,一切都好说。

    可耻吗?

    他们不觉得。在这种乱世中,每一个人都必须拼尽全力才能活下去,伦理道德什么的早就被抛到脑后去了,他们只想活下去。

    当这支小小的车队飞驰而过的时候,坞堡上巡逻的甲士都投来警惕的目光。在这乱世中,所有人的警惕性都很高,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高度紧张,这不,仅仅是一支二三十人的小部队开过他们便握紧了刀柄,甚至端起了强弩,大有一言不合便开打之意。好在北宫静对他们没兴趣,马不停蹄的沿着官道飞驰,很快便从他们的视野之内消失了。

    跑了大半天,车队终于抵达了邙山。

    邙山作为西晋历代先皇陵寝所在,一直都有重兵把守。司马家缺德事干多了,生怕别人挖他家的祖坟,所以即便战事再怎么吃紧也不敢放松邙山的防御,始终在这里驻扎有一支精锐禁军,还将北宫纯这颗核弹头摆在这里,以震慑胡人。事实证明这一策略还挺有效的,截止到目前为止,那些皇陵都安然无恙。

    当然,就算胡人想挖他们家祖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司马懿这个老乌龟做事那是出了名的谨慎,哪怕是对自己的身后事也是如此。他给自己挑好了风水宝地,但临死前却要求不树、不坟、不谒,下葬后一定要将地表恢复原样,千万别留下什么显眼的标志。这样整的结果就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老乌龟被葬在首阳山,但具体是哪里,谁也不知道,有本事你就把整座山都翻过来吧。

    北宫纯守的是惠帝的太阳陵。

    把这等猛将撵去守皇陵就已经够离谱了,守的还不是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司马炎这些青史留名的大人物,而是司马衷这个弱智的、被自家媳妇、权臣和各种反王当成傀儡摆弄了十几年,最后稀里糊涂地被司马越毒死的倒霉蛋,这大概就是司马越对这位桀骜不驯、不肯臣服于自己的凉州猛将无声的嘲讽与羞辱吧?

    马车来到首阳山下,随后被守陵禁军给拦住了。北宫静下去交涉,禁军军官态度高傲,一个劲的摇头。羊绣看得心头火起,跳下马车去大声怒叱,指着禁军军官的鼻子将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神奇的是,这名禁军军官不仅不敢发怒,相反还陪着笑脸点头哈腰,一迭声的陪着不是,让拦路的禁军赶紧让开。

    羊绣还没有放过他,又指着他的鼻子骂了好一阵之,这才愤愤的回到马车上,对北宫静说:“你就是太好说话了,这帮狗东西才敢蹬鼻子上脸,给你脸色看!换作是我,早就一刀将他的狗头砍下来了!”

    北宫静苦笑:“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有一个庞大的家族在背后撑腰啊?我要是像你这样,只怕早就给安上十几二十条罪名,给丢进大牢里等着开刀问斩了。”

    羊绣说:“那也不能任人骑到你的头上来……你还是跟着我吧,没有我,你还不知道要被人欺负成什么样!”

    李睿:“……”

    这是他不花钱就能听的吗?啊?

    在羊绣不间断的抱怨中,马车缓缓前行,峰回路转间来到了一处营地。这处营地的建筑物以木制为主,而且很新,显然是刚建造不久的。前面说过,西晋皇陵至今安然无恙,这其实也不全对,因为几年前胡人就攻打过首阳山,把这里的皇陵给掘了,掘完之后又放火烧掉了山上守陵部队的营房,司马衷这个倒霉蛋的陵墓也没能幸免。不过,司马家都是属乌龟的,皇陵都不树、不坟、不谒,别说让文化水平低下的胡人来,就算让浸淫此道数十年的摸金校尉来也没辙,所以胡人挖的都是东汉和曹魏的皇陵。晋军夺回首阳山之后又干了一件超缺德的事情,他们没有去收敛东汉和曹魏帝王那被扔得一地都是的骸骨,而是对已经给掘得狼籍不堪的皇陵进行二次开发,搜刮残余的财物……

    真的是缺德到冒烟了,也不怕生孩子没**。

    这座营盘规模不大,顶多只能驻扎个五百人。看到北宫静来了,这些守陵的军士都显得很激动,纷纷抱拳行礼:“少将军!!!”

    北宫静还礼:“诸位,好久不见了,大家都还好吗?”

    一名黑鹰剑士说:“挺好的,就是少将军迟迟不来探望,我们十分想念……家主更是无日不在牵挂着少将军你!”

    北宫静有些歉然:“这些日子战事不断,实在抽不出空来,所以一直没能来探望大家,真的是抱歉了。我爹呢?他在哪?”

    黑鹰剑士说:“家主昨天知道少将军要来探望,早早出去打猎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呢!”

    话音未落,远远的便传来一个钢铁般的声音:“怎么这么热闹?是不是静儿来了?”

    嘿,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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