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的流鼻涕揩干净,又洗了把脸,小沙弥回到刚才嫌弃自己的“小大人”身边。

    抬头看看他,又看看高耸伟岸的崖壁间细小砂径的尽头,距离他们百步外幽深茂密的树林好像怪兽般蛰伏着。

    “啊!”他大叫一声。声音传得很远,两边的崖壁发出“啊、啊、啊……”的回声来,渐渐消失了。

    “我有点不大相信,你真的从这里走出去过?”李丹挺老成地抚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扭脸再次看看这小家伙。

    他难以置信,这小子号称只比自己小六岁。

    “是我师父说的,反正我被送来寺里八年了,只是个子矮不显大而已。”小沙弥歪着头认真地回答:

    “张道士的《伤寒杂病论》我都背下来了,你觉得小孩子能有这本事吗?”

    “张道士?张仲景?他哪里是道士!”李丹又好气又好笑:

    “张仲景乃东汉末年人,以黄老养生学为干行医著书,他最多是个道家,却不是道士。

    虽然道教是张道陵在前(西)汉武帝年间所创,他的医学思想也受道教颇多影响,但他本人并非修行者。

    他志在行医济世,而非习阴阳、修仙途。此乃本质区别。可不能看他姓张就说人家是道士哦!”

    “哦,晓得了!”小沙弥随着他转身往回走,双手合十说:

    “没想到防御大人对这个还有了解,佩服、佩服!看来小僧看的书还不够多!”

    李丹笑了:“你呀,小小年纪别老看那些佛卷,经、史、子、集,天下之书浩瀚无比,只有多涉猎才能如车前草般将根扎到土里,汲取每一寸的养分。对不对?”

    小沙弥点点头,又摇头:“可是,师父说杂书多邪门歪理,容易带坏人心、空耗时光,我等修行之人不将岁月用于研习佛法,实乃大罪过!”

    “行悟,我并未叫你不看佛经,可知为何?”李丹停下来,回头看眼脑袋摇得拨浪鼓似地小沙弥。

    “因经书里有大学问,有这世上的真理!”他说:

    “世上的书大概有三种:无聊解闷的书、探讨切磋的书和说明真理的书。

    你读经就要读真经,即说明真理的书。

    譬如释祖、老子、孔子这些先哲的话,他们对世上万物关系及人心人性的阐述,里面有大道理,是不能不好好读的。

    又如西教耶和华、穆教默主的话也是如此。”他说着抬眼看了下旁边护卫的黑老四接着说:

    “至于那探讨、切磋、解释的书,你可以看,但要小心,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真正理解、阐明真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认识或思路。

    你要自己判定哪个正确、有理,哪个存疑甚至有误。汲取精华、摒弃糟粕。”

    “我哪里有这等本事?”小沙弥行悟惊疑地问。

    “你看了真理之书,心中便有杆称,可以把所有学说、流派都放上去称称。”李丹拍拍他肩头:

    “心中有真理,做事便妥当、有分寸、知轻重,做人便正不会专挑斜路、捷径。

    如此,那些歪理学说在你面前还不容易露出原形么?这才是读真经、辨是非的好处!

    至于那些无聊之书,你拥有真理,自不觉得这世界无聊,它们对你便是无用,即使偶尔翻看也无妨。”

    “懂了!”行悟点头。

    “你没懂!”李丹笑呵呵地在他后脑上揉了把:

    “光听我说的你就懂,那你可是真佛出世了。就算三藏法师不过修到罗汉体,你还差得远哩!

    你现在要学会的首先是谦逊,先听后记,然后在日常修行中去体悟,这样才能达到‘懂’的境界,才不负你师父赐的‘行悟’这个法号。记住了?”

    “记住了!”行悟再次点头。

    “现在,你跟着这位先生去,帮他把你记得的那条通舒家寨的小路画出来。他会奖励你五个炊饼,记得回去慢慢吃,不要着急喝水。”

    说完,李丹示意赵敬子过来,领着行悟到一辆马车下面的马扎上坐了,开始向他询问地形、路径。

    萧万河走上前:“没想到三郎的学问这么高深,许多都是在下闻所未闻,真是受教!”说着连连拱手。

    李丹摆摆手,回身指点着说:“萧大哥,若这孩子所说不差,南边那条河道和相连的湖沼、池塘地势高于这边。

    往年豪雨时常有洪水漫堤流入西面各条山谷,富余洪水还会泄入官道,甚至完全淹没它,所以东塘和西塘实际都是大水后的遗存。

    我昨天听他第一次讲时,还未多想。等晚上见到冯三,便动了那个心思……。”

    萧万河呵呵地笑:“水淹七军,我在戏文里听过,没想到这回能亲自经历。”

    “游三江能不能上钩还不好说,这条计策可不可以用也还不知道,一切要等周营正和他的人回来才清楚。”

    “你别担心,这才出发不到两个时辰。周兄弟果敢、心细,又是水里的行家,能不能用计回来一问便知。”萧万河安慰地拍拍李丹后背。这个年轻的防御使,开始的时候他们几个营正还真有些不服气,可前边那一仗打下来大家的感觉就不同了。

    现在看,他虽然年少,可做事老练,思路缜密,绝对超过多数同龄人!

    加上他慷慨地将所获甲胄、武器甚至财货分给各营,重奖表现突出的士卒,并未偏心本乡人。

    因此三位年长的营正都暗地竖拇指称赞,说到底是知府家的公子,气度就是不一般呵!

    李丹听了他的安慰点点头。这时就听见西壁上一声警笛响,有人惊慌地叫着:“有敌情!”

    立刻众人乱起来。萧万河正要上前,被李丹挡住了。

    这时就看见五、六名镇抚身后跟着一哨官军出现在营地里。

    “乱什么?没学过怎么防御吗?拿起竹枪,站到自己那什里,什长出来集合自己的人,带到位置上去!”

    有个头巾上插了根山鸡尾羽的镇抚大喝,这羽毛标志着他地位相当于队正。

    立即有什长开始高声招呼部下到自己身边集合,然后带着到齐的人手奔向预定好的防御岗位。

    “看来,我也得找队人做镇抚才行!”萧万河脸上有些发烧,赶紧说。

    “不用,各营不是有个中军司马负责本营勤务、伙食么?再给他加个镇抚的职责,各队设一名镇抚向中军报告就行了。

    中军能力不足以兼镇抚的,可以增设。”李丹说完,指指前面:“传令来了,看他怎么说。”

    “大人,麻总管让我报告!”那传令爬坡上来太急,喘了两下接着说:“乱匪沿着官道来了,有上千人!”

    “来了?上千人?”李丹自言自语地重复。

    “怎么,没上当?”萧万河跌脚:“那个飞贼,看来是个靠不住的!”

    李丹对传令道:“你辛苦再跑一趟,请麻九爷再看看,到底是千人,还是千五百人?”传令应了声跳起身下山去了。

    “怎么,防御怀疑他们没全来?”

    “是呵,若是只来了千人,那还有三成干嘛去了?游三江留着他们要做甚?所以我请九爷再看看,以他老军务的眼神应该不会差!”

    不一会儿功夫传令又跑回来了:“防御,九爷说,他确定是一千,上下误差不超过百人!”

    “啪!”李丹拍了下巴掌:“去给后营潭营正传令,派三个什往西探,一个时辰后返回。后营全营戒备!”

    “三郎可是担心贼人袭击西山?”萧万河问。

    “他们初来乍到,这种可能性不大,但得防姓游的冒险。且冯三情形到底如何也还不清楚。”李丹咬咬嘴唇。

    他本来安排让冯三设法诱游三江打进西山的主意,这样他们找路就得花两天,这段时间足够自己铺排很多准备了。

    然而看来人家没按自己的设计行事,反而调了主力到门前耀武扬威。

    哦,明白了,是个声东击西呵!想清楚这件事李丹立即冷静下来。

    他原本还有点担心万一游三江中计把所有人都拉来奇袭西山的话,只有后营怕会顶不住反会弄巧成拙。

    现在看来乱匪留下来准备做奇兵的只有五百,可以放心了。

    只要山门那边麻九挡得住,在西山弯弯绕的沟壑深谷里,拖也可以把这五百人拖垮,何况自己还有那个准备。

    这时候只有少数人知道,右营奉李丹的令派了一队人随周芹出后山去探查河道、湖泊情况,留下一队人保持警戒,其余的都忙着编席子和大竹笼!

    这活儿交给抚州和吉安籍的人,干起来特别拿手。

    就在这会儿,山门前的乱匪已经在距离两百步的地方立住脚,个个伸长脖子打量着天然形成的这座“大门”。

    “娘的,和尚怎会挑这种地方修庙?净给老子出题目!”游三江禁不住怒骂。

    他来了,看了,终于明白昨晚冯三形容“陡直的赤壁”是个什么模样。

    这鬼地方,要不从山门打进去,要不只好从这崖壁爬进去。

    他回头看看手下个个做难的脸色,就知道“爬上去”这事大概是没指望!

    “将军,这……不好打呀。”一个头目凑近了悄声说。

    “我也没想真打。”

    “您是说……佯攻?”

    “冯老三说官军加民团,有武器的不过三百人,都堆在那牌坊到山门这段路上呢。只要咱们攻破这里,里面都是盆里的鱼儿。”

    游三江薄薄的嘴唇轻动着,手上做了个抓鱼的动作,又说:

    “不过最好是冯老三能找到那条小路,这样咱们在这里佯攻,朱校尉带人从后头捅进去,又快、又省力!”

    “那,咱们现在做什么?”

    游三江回头看看周围,用手一指:“先到对面山脚下扎营,安顿好弟兄们再说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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