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里抓了几尾鱼,送来你们大伙儿尝个鲜。”周芹这一说,李丹注意到他赤足挽着裤脚,腿上还有泥点子,忙叠声道谢。



    周芹又说:“你先别谢我,我问你:那后营打了胜仗得意得要上天,听说是个伍长都戴着盔,每个什长还有套甲,可是真的?



    那什么时候轮到我右营,总不能老叫我看守俘虏吧?”



    司铺所和灵岩寺两仗周芹表现都不错,右营损失也不小。



    从俘虏里补了二、三十人,又吸收了十几个民夫,总算把伤亡造成的减员补上点。



    这才几天就又想打仗,看来是尝够甜头有点停不下来的意思。



    李丹点头:“我刚还在想,敌人援军要到了,估计明、后两日有场力战。右营能抽出来参战自是最好,不过俘虏干活也得有人看着。”



    他停了下:“你那个副手朱二爷是吧,大名叫朱和?我看他不错。



    回去我写个手令,成立个工程运输大队,叫他做大队正,给他编三百人,下面分三个中队和两个工匠小队。



    骨干从你营里拨几个,人手在民夫里招。负责三件:



    工事规划和建筑监督、俘虏看守、辎重守护。



    这样把你们都解脱出来,右营稍作补充,下山把凤栖关的外栅重新占了,然后在那里筑一道土墙。



    这样北山和南山就连成一体,防线更加稳固,西山的守卫力量也就可以调动到别处使用。”



    “行,包在我身上!”周芹高兴地跳起来,口里说着这几条鱼没白送之类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哎,你等等。那个飞贼审五是不是在你营里?”李丹想起来问他说。



    “对呵,这几天一直在我那儿。”周芹点头:“这小子手灵活,篾匠活儿一学就会。



    这几天正在帮着做簸箕、土筐。这类东西用量大,所以专门派了七、八人在做。”



    “他是个能走夜路的,心思又活。你还是叫他回中军吧,叫他来找献甫,他们本来就认得,一起做事方便些。”



    “行、行!”周芹答应着三步并两步地下山去了。



    吴茂轻声说:“你可是想让那个审五去夜探敌营?”



    “本来这事冯三去最好,但他往广信还未回来,所以叫审五去罢。”李丹边走边说。



    在山上看得还不是特别真切,贼军如何安营、士气究竟、粮草器械、援军几何、首领为谁这些都不大清楚,所以李丹打算找人去探探,审五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退兵的命令是娄世凡得到他父亲亲笔书信之后做出的。



    此前他派人去上饶,向围困城池的父帅告知自己这边的失利,委屈巴巴地请求增援。



    娄自时很生气,儿子带走了四千人居然磨磨唧唧的连个三百人据守的关寨都没拿下来,反而被人家增援上来,还给打了个大败。



    他仔细听取汇报以后批评儿子太轻敌,同时也明白游三江那路指望不上的事实。



    但攻破凤栖关,使上饶完全失去外援,甚至让儿子袭取兴安、戈阳的念头在娄自时心里很执着。



    加上也确实这两座城里其实也没多少兵,他想了想,还是命人通知在广信城下的队伍,抽出千人去支援攻打凤栖关的老三。



    不过在回信里他把娄世凡骂了顿,叫他不得轻视对手,要谨慎对待这支能够把游三江一口吞下的队伍。



    官军加团练,这能有多大战力?他相信只要指挥得当,吃掉这股对手还是很有可能的!



    娄世凡被老爹骂了之后只好乖乖带兵后撤,在离凤岭镇比较近的山坡上重新筑营,并等待援军。



    他的新营地离镇子大约两里多地,隔着马堰河背靠高岭山。



    右手低洼处是历年洪水淤出来的连串水面,以西南的最大,后面的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小。



    当地人形容就像老蛤蟆身后带了群小蛤蟆,故而统称为蛤蟆塘。



    这地方倒是景色优美、有山有水。娄世凡挑了个地势高的小丘做中军位置,坐在大帐外头瞧着对面的南山就来气。



    这一退,他不得不退出去三里地,麻烦是次要的,关键很丢面子!



    没想到更丢面子的事情还在后头。



    傍晚前援军终于到了,领军的竟然是许七娘!



    这个许七娘本是个耍绳舞剑的,出身不详,只知道被那班主收留随了他姓氏,排行第七。



    十六岁时在个城隍庙里杂耍,被路过的娄自时相中,提出要娶她做妾。



    许七娘随手借过旁边药店里的秤盘,和他说:你要是将这秤盘里装满金珠给我爹做聘礼,那就嫁你也无妨。



    谁知娄自时真的做到,从此许七娘进了娄家的门,“一称金”的名号也响遍所有的矿山。



    这一称金今年才刚二十出头,比娄世凡差不了几岁,但是名义上还是他的长辈,且是女子,他又刚刚打了败仗。



    因此见面后便很不乐意地问:“父亲老糊涂了么?怎的让你来?”



    “怎么,瞧我不起?至少,在广信城下我可不曾吃你这样的败仗!”



    一称金“格格”地笑,让娄世凡极为恼火,又无法反驳,只好悻悻道:



    “官军在上面,有火器有弓弩,还有数百民团助力。我告诉你别小瞧他们,不是那么好打的!”



    “算了吧,你个小辈还来教训我?



    凭他怎样,听来听去官军加在一起不过千人,我们这边有五千人咧,打个广信都够了!就不信这座小土山还能比得过县城?”



    她冷笑着走到娄世凡面前,用手指挑起他下巴:“你今晚什么废话都别说,伺候好老娘便是。让我高兴了,明日出去排兵布阵杀他个落花流水!



    什么官军、民团,也就是拿来吓吓你罢了!”说完,伸出根玉葱儿般的手指,指肚在他额头上狠狠戳了下子。



    一夜良宵伴蛙鸣,万鼓秋塘乱点兵。



    次日东方揭晓,两人意外地早起,竟是穿戴齐整也不展旗,吩咐几句之后各带了五、七随从亲信便骑着马儿遛早去了。



    晨露莹莹,朝阳懒懒,二人沿河跑下一段,见右手一座山丘翠绿欲滴,与南山脚相对,之间不足百步,马堰河在这里拐个急弯向西去了。



    一称金许七娘看了拉住马,用马鞭指问:“这便是北山了么?”



    “哪里!北山还在前面,山下最窄处便是关口。”娄世凡告诉她。



    “这倒奇了,我看这里道路狭窄、河水流急,若放些个守备军士难道不是个好关卡?为何还要更去下游?”



    “这里只是当地人口里的‘大路口’,你再往前走走,见了便知。”



    说罢两人催马小跑向前,亲随们紧跟。一称金歪着头警惕地看南山这边高耸的崖壁,心里不住打着盘算。



    忽然她眼睛一眯,叫声:“三哥儿。”



    “嗯,怎么?”



    “瞧这上面有个好大土丘,你前日来攻打时,上边可有守卫?”



    娄世凡苦笑:“怎么没有?第一阵鸟铳便是从那上边打下来的。”



    “哦!”一称金眼里有些失望。转过小北丘,前边的坡地上赫然出现一座土堡,两翼的墙壁一侧与崖壁相连,一侧沿着丘下向西延伸。



    但是看不到更多,因为一座尚未竣工的土堡挡在眼前。



    土堡一侧的围墙向坡下延伸,有一段被树木遮挡看不清,但可以判断那里似有人在忙碌,应该是尚未完工。



    “朝西他们开了座门,最初是竹篱笆,被我们推倒后现在正改筑土墙。”娄世凡解释:“这是外墙,里面还有道内墙。”



    “还是两道?”一称金吃了一惊,不满道:“你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筑墙,居然不伸手阻止?”



    “败了以后人心很散,我收拾局面还来不及。再说,他们动作隐秘而且迅速,等我发现时外墙的门阙都立起来,两边墙也修起半人高了。”



    他说完这话时,正站在自家原先的营址上,用鞭一指:“喏,这才是北山。”



    一称金上下打量,不由脱口而出:“不高,不过确实很难攻。”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娄世凡说看过才知道。



    山确实不高,怎奈那净是陡直的崖壁,后面的坡路又细、又陡、又长,即便自己来,也没把握攻下北山。相比之下倒还是南山大片的草坡便于队伍展开。



    这时候有瞭望的官军士兵看到他们,聚起商议阵子有人跑开,不多会儿官军一名旗官拿了两面小旗和对面山上打起旗语来。



    “被发现了。”一称金嘀咕。



    “那不是最糟糕的。反正他们既下不来,也射不到。糟糕的在对面。”



    娄世凡用下巴示意她往西边看过去:“瞧,我们退兵,他们就回来把关口栅栏给重新占领了!”



    原来是周芹积极求战,所以昨天得了指令以后便去民工队里挑人,又在本地村民中募集人手协助工程弥补需求,给朱二哥凑够了二百来人他已经等不及,便带着右营飞奔着去凤栖关栅栏那里帮着筑墙。



    林百户和守关的艾把总见敌人退兵还有些犹疑,后来南山派来传令通告情况才知道是真退了,于是派了队人下来整理栅栏和拒马。



    右营到了后,立即由带来的工匠着手规划垒关墙的事宜。



    这段墙不长,由山壁到河边只有百四十步,设计关门宽度两辆四轮大车可并行通过,两侧夯筑木筋土台,台基宽一丈三尺(420cm),厚约一丈二尺(370cm),顶宽一丈(320cm),高六尺(192cm),准备在上面再用竹筋法夯筑两尺(64cm)厚的护墙和城垛。



    由于可以用板车运卸土、木、竹等材料,又是临时性的不需要做永久坚固,数百人一起动手直接浮土夯筑速度非常快,一个晚上两翼的墙体基本都建起来。



    顶上搭了一拳厚的木板,已经具备了基本的使用功能。



    这边娄世凡看得直翻白眼,一称金听说这东西一夜间就出现了,皱眉说:



    “这还真是个棘手的,竟有这等本事,做事滴水不漏。那李三郎,你说他还是个小哥儿?”



    话音未落,前边一阵鼓噪。守关的官军搬开拒马,从里面冲出三十几条汉子来各自持矛枪之类,服色不一,精神头倒很足。



    雁翅排开把兵器往地上一顿,“嗬!”了声。接着看到个黝黑的人物,上半身穿件赤缯绊的牛皮甲。



    外面罩件玉色单衽袒右肩战袍,右臂上挂着披膊,披条细麻围肩,用红绦系在胸前,腰间也是同样的红绦腰旗和一副蓝色捍腰,革带抱肚,头上却扣着顶官军制式的笠形半盔,手里掣条三股叉。



    这位好汉远远站定,用手一指:“呔!对面的听好,此关是我筑,此门是我开,要想门前过,留下身家来!”



    一称金和花臂膊两个面面相觑:“怎回事?咱们两个贼被人打劫了么?”



    接着听那汉子又嚷:“那骑花马的莫不是花臂膊娄世凡?



    前日你家爷忙,没功夫来照顾你,今日自己上门来得好,乖儿子不要走,且下马随我周芹往南山邀功去也!”



    二人闻言大怒!



    “这厮好生无礼!”娄世凡伸手便要拔刀(今天没带大枪出来)。



    许七娘伸手拦住,她看着这穿戴怪异的劫道者,本来变色的脸上忽然多了抹媚笑:



    “哟,这位周大英雄这么勤快,这大早的就出来打食呀?我两个不过是出来遛早顺便路过,可否饶过奴家则个?”



    “咦?你是谁?哪家的小娘子,可是被贼人虏了?唉,我就知道这花臂膊不会干正经事。



    你下马过来躲到我身后,不要怕这厮,他就是个花拳绣腿,我家防御都不稀罕和他比划呢你知道吧?”



    一称金知道他这是存心要对付娄世凡,忙伸手:“忍着,听不出他在激你么?”



    “哎呀娄三,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你怎能大清早带着小娘瞎转?还好有她管着,不然你又要惹祸!”



    周芹这话让身后的官军、民夫、团丁全都忍不住哄堂大笑,有好事的还吹起口哨来。



    这话讥刺在两个有鬼的人心尖上,一称金“唰”地沉下脸来,咬牙道:“给脸不要脸,小心别栽在老娘手里!”



    “我的个乖乖,你下得马来和哥儿牵个手儿,看看咱俩的八字儿相不相和嗳……。”周芹挤眉弄眼地这一唱,周围一片怪叫。



    一称金真恼了,在娄自时军中她哪里受过这等气。将手里缰绳丢给娄世凡,她跳下马来掣出双剑:



    “今日姑奶奶叫你认识许七娘,你最好自己伸过头来,莫叫我捉回去剥了下馄饨面吃!”



    娄世凡叫苦不迭,只得命亲随们:“护着七奶奶!”众人各执兵器便围上来。



    “谁也不要动!”一称金满面怒气:“我和他的事,尔等不许插手!”说着回头阴媚地笑道:



    “兀那汉子你稍待,只消片刻功夫,我便骟了你这匹种马,带回去做个乖乖的相公。”



    话音才落,剑光动起,人已经一团粉雪般地滚滚而来。



    “你做梦!”周芹大怒,举叉相迎,两人战在一处。



    这边双剑又快又凌厉,周芹兵器长,劈、砍、崩、撩、格、洗、截变化无穷,加上他身高力沉,慢慢地柔弱的一称金就有些忙于招架了。



    后头那些小子们看出自家营正开始占上风,顿时兴致高涨。有人就叫:“周大哥加把劲,今晚兄弟们给你闹洞房呀!”



    一称金听了大怒,忽地疑惑起来暗叫不好,对方人多势众,真要留下自己这几个人怕不是难的。



    想着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且回去调来数千大军,再绞杀这黑厮不是更好,何必争在这一时?



    想到这里逼退周芹一步扭头便走,口中大叫:“扯呼!”



    “耍嘴的刁妇不要走!”周芹正待要追,忽然间前边那女的一猫身,便叫声:“不好!”



    他多年参与打冤家,在江湖上行船什么没见识过?



    立即向右前跨出大步,伏身,右手举叉用力抛出,左手却向后一摸,从后背拎出把短柄斧头来丢了出去。



    然后就听见“哧”地一声,左肩头多了只银光闪闪的梭子镖。



    这东西是一称金小时学来耍把式卖艺的家伙,后来就练成了她自己的暗器。



    一称金甩出镖的同时见叉飞过来吃了一惊,急忙转身右腿后蹬,抬左手、右手推腕,用童子拜三清的招式格挡。



    周芹使的不是什么草叉、托天叉、五股叉,而是三股鱼叉。叉头较小且带倒钩,叉身杆长而沉,前细后粗,入水不漂。



    刚才打斗时她就感受了这叉的沉重,所以下力格住,再一脚踢开。一称金忽然心头大喜:这汉子手里没兵器了!



    才抬头,忽然黑乎乎一物飞来。一称金再怎么也没想到周芹背后还能摸出柄斧子来,且他还是个左撇子!



    “砰”地声闷响,一称金被砸得跌出一丈远。嘴角淌血,一动不动。



    “救人!”娄世凡大吼一声拔刀催马上前,亲信们拥上前连拖带抱(嗯,还有趁机揩油的)将“七奶奶”抢了放到马背上。



    这时众团丁也呼啦下形成个半圆,枪尖对外护住周芹。



    这下子把他护得好像刺猬般,娄世凡鼓着眼睛瞪了半天无从下手,想想一称金刚到就出事,现在得赶紧救人回营要紧。



    若把她丢了,或被害了性命,那自己可彻底完蛋!



    又瞥眼看看手里的刀,暗自摇头,吩咐:“回营!”他自行断后,与亲信们缓缓向大路口退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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