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礼是人生第一个大礼,行完了冠礼,就说明你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而是一位有责任、能担当、屹立于天地间的成年人了……”叶舂站在舒晏门外,醉醺醺地唠叨着。
“知道了叶兄,我们已经记住了你的教谕,我们已经是大人了。”小默冲舒晏一笑,两个人搀扶着,把叶舂送了回去。
今天,他们三人从日中时分一直喝到太阳偏西。叶舂已来京师多日,等待吏部授官,可是迟迟没有结果。现在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初来之时的信心满满了,自己心中憋闷,在午前已经喝了几杯酒了。后来,舒晏、小默二人又殷勤款待他,经小默一奉承,他又多喝了几杯。
舒晏和小默也都喝了不少,送完叶舂回来,就各自回屋,倒在床上睡了。
小默睡在床上,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些口渴,他睁开眼看看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约摸着自己大概已经睡一两个时辰了。外间舒晏的房间灯却还亮着,并有一股供香味传来。
“咦,舒大哥喝了这么多酒,时候又不早了,他怎么还没睡呢?还有一股香味,他在搞什么鬼?”
小默轻轻拉开门,走到外间,发现舒晏跪在几案前,几案上燃着三根香,香前摆着十来个木牌,一字排开,每个木牌上都各写着一个名字。小默看其中的一个牌位上写着“舒门韩氏芷馨之位”几个字,知道那一定是舒大哥经常提起的芷馨的牌位了。
舒晏正神情滞寞地跪在地上,嘴里念叨着什么,完全没有在意小默站在身后。
“祖父、父亲、母亲、谢公公、唐公公、韩伯父、韩伯母——芷馨。”舒晏真的不想把芷馨的名字跟这些人并在一起说,但她确实是跟这些人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
“你们在天之灵有知。我有两个喜事要告诉你们,第一,我被选为尚书郎了,现在尚书台供职。我作为一个寒门子弟,从被举为孝廉到被授为尚书郎,一路走来,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我想,这应该是你们在天之灵对我的庇佑吧。第二,今天是我的二十岁生日,而且我还有了一个属于我的加冠之礼。我本以为,你们都离我而去了,冠礼是绝不能奢望的了。可是你们绝对想不到,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的好兄弟小默为我成全了这件事,而且今天也是他的二十岁生日,我们共同举行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互冠之礼,还有叶舂兄,为我们冠了字,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我要和他们永结金兰。”
“舒大哥,你要跟我永结金兰?”
小默突然说话,将聚精会神的舒晏吓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贼兮兮的,偷听我说话。”
“你还问我呢,我倒要问问你,这么晚了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舒晏面色微凝,缓缓道:“小默,你不知道,案上的每个牌子都代表我的一个亲人,从小到大,他们都很疼爱我,对我非常好,养我长大,教我做人,而如今他们都故去了,有的是顺其自然的离去,我还得以聆听他们临终教诲,而有的则是毫无预兆地突然永别,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说……无论是谁,他们所有人都是希望我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能够出人头地。我离家已经好几个月了,一直居无定所,如今也算安定下来了,也该向他们好好告知一声了,恰巧今天是咱们的成年之日,正好一并向他们说之。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原本想等你睡着了……”
“祭思先人也是正常之理,何必瞒我啊?”
“也不是刻意瞒你的,只是这种事实属我的私事,让你知道也无益。”
“可我明明听见了,你要跟我永结金兰。”
“让你听见也好,跟你永结金兰是我的心里话,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既然你想跟我永结金兰,何不就趁现在?”
“现在?现在怎么行?我现在正祭思我的先人。”
“怎么不行,现在正好啊,现成的书案、现成的香,还有这么多你的先人们给咱们作见证,万事俱备啊。”
“不……这不合适吧。”舒晏怎么都觉得把这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放在一起有点扯。
“合适,合适得不得了。”
舒晏知道小默一向就是说风就是雨的,可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对小默说:“恐怕今天不行,我刚刚是说,我和你,还有叶兄咱们三人一起永结金兰的,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人怎么行,不如等到明天,叫上叶兄一起吧。”
“不行,绝对不行,咱们俩结咱们俩的,你跟他结是你们俩的事,反正我是不会跟他结的。”
“你又犯怪了不是,咱们三人有什么不好结的,叶兄人那么好?”
“叶兄人是不错,但我跟他不好结就是不好结,你还墨迹什么,香都快燃尽了,还不快点!”
小默说完,就在案前跪下来,顺势也扯着舒晏的衣襟跪在自己身旁。舒晏没办法,只得向案前磕了一个头,祝告道:“列位先人在上,我舒晏,情愿跟小默永结金兰之好,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舒晏话音未落,小默却抿嘴笑起来,“舒大哥,你说错了,咱们本来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嘛。”
舒晏听完也恍然大悟,“对啊,我倒忘了,这个机缘真是难得。”
“舒大哥,还有没有比永结金兰更进一步的?”
“更进一步的?”舒晏反问,“我只知古人有管鲍之交、摔琴之交、忘年之交、布衣之交,已经传为美谈了,还有什么更进一步的,难道是生死之交?”
小默不答,自顾自祝告道:“我小默情愿跟舒晏永结并蒂,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既赐同年同月同日生,更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错了错了,并蒂是男女之间的事,怎么能乱说。”舒晏笑道,“你呀,来中原这么久了,光顾着游山玩水了,也不多读点书,这要说出去,多丢人!”
小默也不反驳,只是看着芷馨的牌位道:“只求芷馨姊姊保佑。”
“你又错了,你是我的兄弟,芷馨是我的亡妻,你应该叫嫂嫂才对,怎么能乱称呼为姊姊呢?”
“叫什么都无所谓。”小默拉舒晏起身,坐在一旁,“舒大哥,我只想听听你的故事,今日有时间,可否跟我好好说说?”
“也好,咱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虽然历经了生死,可是咱们好像互相了解得并不深,今天咱们既然结为兄弟了,应该好好地了解了解了。案上这些人,都和我有故事,你想听谁的?”
“先听芷馨姊姊的,你的先人那么多,为什么只有她的是个正式的牌位,其余的只是个小木片?”
“这个嘛,是有个缘故。我在汝阴做文学掾的时候,经常会梦到芷馨。梦里,她的音容笑貌一如生前的模样,只是身着丽服。她反复重复着我们曾经说过的誓言,她还说她自小就认定是我的妻子了,要我把她带到身边。醒来后,我反复琢磨她的话,她既然已经死了,怎么还会到我身边?后来,在我将要登船来洛阳的时候,路过她家,就把她的牌位带了过来,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带她在身边’吧。至于我其余的亲人们,他们的牌位都在家里面,这些小木牌只是临时应个景罢了。”
“你跟她真的情深义浓,你们都有过什么故事,都说过什么誓言,我很想听,还有,你一路从汝阴带来的那两株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定是跟她有关对不对?”
“对。”
“可否详细说说?”
舒晏点头,遂将以往自己跟芷馨的事都原原本本地跟小默道来。说到舒韩二人用《诗经》共怼施得,小默就跟着大笑;说到舒安等人被洪水冲走,两人双双承受家庭重担,小默就跟着悲戚;说到两人在田园中边劳作边吟诵《诗经》,小默就心生羡慕;说到两人共斗野狼,小默就不禁斗生敬佩;说到两人上巳节相约,采兰赠药,小默就暗道凄美;说到芷馨用火在自己肩头灼出一朵跟舒晏一模一样的梅花,小默就赞叹芷馨用情至深;说到两人在渡口送别,用《诗经》说誓言,从此阴阳相隔,小默就替他们默默神伤。
说到最后,小默已经听得如痴如醉,两眼发直,不觉失神,“我好生羡慕你们两个的一往情深,羡慕芷馨姊姊。”
舒晏笑道:“你又胡说了不是,你是个男人,你羡慕她做什么,要羡慕,也应该羡慕我啊。”
“哦,对对,是应该羡慕你,能有这么个好女娘。”小默知道自己说错了,忙改口,“我觉得芷馨姊姊有两爱,一是爱《诗经》,二是爱你。因为爱你而爱《诗经》,因为爱《诗经》而更爱你。舒大哥,你教我《诗经》好吗?我也要做那个喜爱《诗经》的女子,哦,不不不,是男子,是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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