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长时间的行散,五石散在比玉体内的药性已经发散的差不多了。他刚开始并没在意,但听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仔细一看,原来这主讲者并非别人,而是他母亲一族琅琊王氏的王衍,便向身边悄声道:“原来是我舅舅,我母舅家族果然人才辈出。”
荀宝笑道:“那是自然,你还不知道,你这黄门侍郎的舅舅乃是当今最有影响的清谈家。”
夏侯门道:“何止是此位舅舅!想当年,魏末晋初之时,天下最著名的七大名士常常聚在一处,饮酒吟唱,号称竹林七贤。这七贤之中就包括另一个琅琊王氏名士、现任吏部尚书的安丰侯王戎。那时的竹林七贤是何等的风光,天下贤士莫不争相效仿。如今,时过境迁,七贤之中的六贤都已殒没,只剩下王安丰一人了。”
荀宝道:“竹林七贤已成过去,要论当今的文坛团体,非石崇、潘安所倡导的金谷雅集莫属了。这些人不光在一起吟诗作赋,而且在官场上也是立场一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比玉刚刚将前日的伤心事忘掉,心情大好,又听见提起石家来,便复又不乐起来。夏侯门见了忙遮掩道:“那些人虽然了不得,但只是在舞文弄墨方面,若论清谈老庄,他们谁也比不上你这黄门侍郎的舅舅。”
荀宝也自知失言:“对对对,提他们作甚,我们还是近前一些,听听玄理是正经。”
王衍头戴逍遥巾,手持玉柄麈尾,风姿秀逸,正滔滔不绝地演说《道德经》中玄妙的大道:“道,先天地而生,可以为天地母。宇宙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人大,道先于天,天先于地,地先于人,所以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他一边讲,一边与人分析、辩论玄理。辩论一番之后,继而又跳到《庄子》的一个辩点上面去:“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实则乱之。上悖日月之明,中堕四时之施,下睽山川之精,还犹自以为圣人,不无耻呼?……古之蓄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通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刚开始听王衍讲到什么“道”、“天”、“地”、“自然”之类,比玉觉得很是奇妙:他自己原以为天地是万物之母,是最大、最先出现、最包容一切的,原来还有比天更原始、更玄妙的东西存在。及至后来讲到“三皇五帝之乱天下”,这可把他吓了一跳,因为三皇五帝可是被儒家乃至全天下最推崇备至、最可敬仰、被奉为神般存在的帝王。中华之所以能够成为文明之邦,藐视周围番邦,有很大程度上是三皇五帝开辟传播的结果,可这些玄说家竟敢说他们是开辟乱世的罪人!
比玉听之入迷,大有相知恨晚的感觉,心内想到:“枉我读了那么多年的五经,有什么意思?全都是极约束人的宗法礼仪,要么就是令人厌烦的治国安天下之道。怨不得现在的名士们都以讲老庄为乐,原来此中意味果然玄妙有趣无比。”他正在沉迷其中,不想天色将晚,今天的清谈接近尾声。王衍等人兴尽,便都陆续站起身来,欲将散去。
王衍姿容甚美,早有高名,比玉很是仰慕。今日亲耳听了他谈玄,更加对这个远房舅舅钦佩无比。见王衍要离去,甚觉意犹未尽,忙上前施礼道:“舅舅。”
夏侯门和荀宝也都上前施礼问好。王衍看了看比玉,笑道:“原来是你,怎么,你也来听玄?”
比玉谦恭地一笑:“舅舅名满京师,谈玄论道,天下无人能出你之右,愚甥早就仰慕,今日聆听,实是有茅塞顿开之感,以后还要多多聆听舅舅开导。”
王衍也听说过比玉的品行,又见他体态风雅,肤白貌美,知道他以后必将成为此道中人,心内欢喜,点头道:“既然喜欢此道,就应该时常到清谈雅集之所聆听高人论述。荀公子和夏侯公子已然是入了门的,你要跟他二人多盘道。大道神秘莫测,无穷无极,探索大道之理是永无止境的。你们年轻人,后生可畏啊。”
在场的众名士们见了比玉的风流人物,纷纷对王衍夸赞道:“令甥果然名不虚传。这一股不凡的风度,又自带一股天资聪慧之质,日后必将超越我等,成就大道。”
比玉正欲与这些人多盘桓盘桓,忽听两声娇俏悦耳的声音叫道:“公子在那里!公子在那里!”
众人闻听,循声望去,只见两名花枝招展的美艳女子急匆匆跑来,一个黄发灼灼,身着粉红衣裙;一个黑发耀耀,上下一身浅绿。这一番景致,将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二人不管别人的注视,快跑几步直奔比玉,然后一左一右死死地抓住比玉的胳膊,娇喘兮兮地道:“公子,你可吓死我们了,让我们好找!”急促、激动、害怕,使得阿妙和阿妍的声音中都带了哭腔。
在场的人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王衍问:“贤甥,这是闹的哪一出?”
比玉此时也甚觉不好意思,脸上挂不住。虽然她们是自己的侍婢,但在这么大庭广众之下,这般紧密,自己这么年少,女娘又这般美貌,不能不让人嘲笑。他想甩开这二人,但这二人却一点不肯松手,就像抓着一只会飞的鸟儿,一松手就会飞走一样。
还是荀宝和夏侯门二人明白就里,他们见比玉红着脸说不出话来,忙替他向众人解释道:“比玉兄最近偶感微恙,我二人与他吃酒,服了些药,就私自出来行散了,并未向他家里人说。想必是施家伯父伯母知道了,不放心,派他的两个侍婢来寻了。”
王衍道:“既然如此,贤甥就随侍婢回去吧,免得家里人不放心。”
众人也笑着群嘲道:“有如此美貌侍妾,何必出来行散?又怎么能够沉下心去倾听玄理?”
阿妙和阿妍被众人说得面红耳赤,只不说话,拉着比玉便走。比玉还想再盘桓一会儿,就向夏侯门和荀宝求援。夏侯二人刚要替比玉说情,却被阿妙、阿妍啐道:“二位公子做的好事!枉我们把你们当成好人,原来你们竟趁我们不在,偷偷地教少主学坏,幸好少主没事,如若不然,我们定饶不了你们!”
两个人一边埋怨着二位公子,一边要架着比玉往回走。可比玉本心不想离开,想再多流连一会儿,再加上他的药性已经发散的差不多了。五石散药发之时,人会感觉十分亢奋,一旦药性过了,人就会浑身绵软。本心的不想走和本身的不能行,所以任凭两位美婢再怎么努力,却难将比玉移动。正自发愁,恰好阿壮赶着马车奔来,一溜烟地来到三人身边停下。阿妙二人见了欣喜,忙架着比玉的胳膊,三人上了马车。这辆马车要比鹿车宽敞得多,完全能够容得下三个人并列,比玉居中,阿妙居左,阿妍坐在右边。阿妙抚摸着比玉的腿,柔声道:“你何尝能走那么远的路!你的腿怎么能受得住?”一边说一边帮他揉捏起来。
阿妍也摸了摸他身上的那件薄衫,娇嗔道:“公子,你为什么要把你的那件上好的袍子典当掉,换了这么件又薄又次的破衫子?”
“你们懂什么,那位当铺的掌柜真是一位好人呢,他为了成全我,特地找了这件衫子给我。你可知道,今天这衫子的主人要将它赎回呢,到时候拿不出衫子来,掌柜的还不知道要怎样跟人家赔礼呢!”
阿妙和阿妍无奈苦笑:“公子,你不要傻了,分明是人家诓了你,你还说人家好呢?”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我且问你,既然衫子的主人今天要将它赎回。那么,如果掌柜的拿不出,那怎么办?”
比玉想了想,说道:“掌柜的说了,到时候只能把我的那件袍子抵给人家呗。”
“天下哪有那么傻的生意人,会做赔本的买卖?”阿妍笑道,“公子你想,掌柜的把别人的衫子给了你,又将你的袍子给了对方,他自己呢,白白赔了一把麈尾给你,他这一场买卖赚什么?”
比玉哑口无言。阿妍又道:“你看看自己穿的这件衫子,这么多褶皱,哪里会是新典当的?多半是很久没有出手了的压箱底的陈货。咱们的那件袍子不知要抵这件衫子几倍呢!”
比玉若有所悟,点点头,道:“怨不得,他要跟我约定好了,不能赎回呢!”
“这就是了。”阿妍摸了摸比玉的衫子,“丢了件袍子,倒没什么可惜的,只是现在太阳落了山,这衫子这么单薄,你不冷吗?”
现在天晚了,比玉的药性已经发散完毕,说到冷,他果然觉得冷起来。阿妙见状,顾视车内,并没有可供御寒之物。以往每次出门,二婢都会在车内预备着一些水、衣物之类,以备比玉不时之需,可是今天事情紧急,走得匆忙,哪里顾得?没办法,她就将自己身上的那件粉红短襦脱下来,给比玉披上。
阿壮在前面赶着车,听见车内说话,扭头看见阿妙将衣衫给了公子,她自己只穿着裙子,唯恐她冷着,便将自己的外袍脱下,说道:“阿妙姊,你穿回自己的衣服,让公子穿我这个吧。”说完就扔进了车内,阿妙见了,忙忙地伸手接住,又扔了回去,道:“不用,不用,你在外面赶车冷,我们在车内暖和些,你快穿上吧。”嘴上虽如此说,可心内却暗叹道:你哪里知道公子的脾性,他自恃高贵,非士族人家请他吃饭,他都不吃,更何况是穿下人的衣服!他是宁可冻死也不会穿的。
阿壮哪里知道实情,还以为阿妙是真心关怀自己,怕自己冻着呢,心内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打马扬鞭,畅快无比。到了施府,唯恐撞见施惠夫妇,不敢走正门,在旁门下了车,阿妙、阿妍将比玉扶持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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