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在有关的档案文件里,维克托不仅了解过米利恰科夫这个人,同时,也看到过他本人的照片,不过,当米利恰科夫本人真正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却是根本没办法将眼前人,与档案照片中的那个人联系到一块,因为照片中的米利恰科夫与他现在的真人相比,不管是外貌上还是气质上,都有着太大的差别了。

    在维克托此前看到过的照片中,米利恰科夫是个留了一撮小胡子,面容清秀,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人。没错,团系的干部一般情况下都很注意个人的形象外表,他们总是将自己捯饬的干干净净,看上就像是一个气质文雅的学者,而米利恰科夫应该就是这样的人。

    但是这位正与罗莎莉亚说着话的中年人,却是个外表看上去邋邋遢遢,几无个人形象可言的“乡下老农”。他那张因为太瘦而导致颧骨凸出的脸上,留着错落不齐的大胡子,左脸一侧的胡须间,甚至还挂着疑似面包渣一般的东西。同样是在左侧的脸上,靠近眼角下方的位置,还有一道寸半长的伤疤。这道伤疤当初肯定没有经过很好的缝合,因此疤痕非常明显,就像是在眼角下面爬了一只浅褐色的蟑螂一般。这令他的那张脸看上去有些狰狞,尽管他始终保持着和煦的笑容,但这份狰狞也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

    从马加丹不远万里的返回莫斯科,米利恰科夫竟然连一件随身的行李都没有,他就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海军外套,脏兮兮的右手里拿着一个带着黄色金属盖子的玻璃瓶。这玻璃瓶子原来应该是用来装罗宋汤的罐头瓶,汤喝完了之后,可以直接用来当喝水的杯子,在联盟的普通家庭中,这么做的人不少。

    实话实说,此时的米利恰科夫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个部级干部,说他是乡下老农的话,估计一百个人里就得有一百个人是相信的。

    “维克托·维克托罗维奇,”同女儿热络的交谈了几句,米利恰科夫终于将注意力转到了维克托的身上,他双手搭着罗莎莉亚的肩膀,扭过头来上下打量着维克托,片刻后,由衷的叹口气,说道,“你比我所想象的,似乎还要年轻一些。”

    这番话说完,他才拍了拍罗莎莉亚的肩,又将手朝维克托伸过来。

    “你好,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同志,”维克托同对方握了握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开场白才好了,最终,他也只是很客气的说了一句,“路上辛苦了。”

    这种客套的寒暄,虽然听上去没有问题,但实际上却会给人一种疏离的感觉,但是没办法,维克托的性格就是这样的,他没有那种跟任何人都自来熟的秉性,因此,让他与别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表现的非常热情,真的有些难为他。

    幸好的是,米利恰科夫并不介意,他朝着出站大厅内四处打量一番,笑着说道:“只要是通往莫斯科的火车,不管坐上多久,我都不会觉得辛苦。”

    说到这儿,他又岔开话题,转口说道:“这些年,莫斯科的变化太大了,之前火车进入市区的时候,我都不相信这是莫斯科,当初,我离开莫斯科的时候......”

    话说到这儿,他又停下来,自嘲般的摇了摇头,说道:“由此可见,斯大林同志以及以斯大林同志为核心的布尔什维克党中央,在十四大上做出的决策是正确的,是英明的,我和当初那些持反对立场的人,至少是在见解上出了问题。”

    听着他用舒缓的语气说出这种“高屋建瓴”的话来,维克托愕然片刻,正想说点什么,却又听对方继续说道:“对啦,维克托......”

    只用名字称呼了维克托,米利恰科夫扭过头来,看着维克托笑道:“我这么称呼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维克托摇摇头,将脑子里之前那种怪异的杂念抛开,微笑着说道。

    在维克托看来,米利恰科夫被撤销职务,又被流放到远东这么多年,期间都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不管他在写给斯大林同志的信中讲了些什么,从正常人的思维角度去考虑的话,他也不可能对斯大林同志不抱丝毫怨念的,可听他之前说的那番话,真是时刻都将反思放在心......不,应该说是时刻都将反思放在嘴上。

    嘿,像这种总是将反思挂在嘴上的人,只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包藏祸心,表面的恭顺不过是一种掩饰,其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向对手示弱,以等待时机发起反扑。另外一种叫就是真正的忏悔,实心实意的认清了自己的错误,并与过去那个错误的自己做好了切割。

    维克托今天是第一次与米利恰科夫见面,对方是哪种人,他还真是说不上来,这种事情需要通过长时间的相处去试探和揣摩。

    “这次返回莫斯科之前,我已经接到了新的任命,”米利恰科夫朝着出站口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当先迈步朝那边走过去,嘴里也也不忘对维克托说道,“中央的领导同志们希望我能够到乌克兰去,那里的农业生产状况非常糟糕,有大量的问题需要尽快解决。”

    语气顿了顿,他又接着说道:“乌克兰的中央产粮区是联盟最主要的粮食供应地区,那里的农业问题,关乎着全联盟人民的生活和生存问题,容不得半点马虎。我曾经在乌克兰工作过一段时间,不过,那时候我负责的并不是农业工作,而且,细数起来的话,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对如今的乌克兰,我缺乏足够的了解,对那里的农业情况,了解的就更加不足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够给我一些帮助。”

    他说话的语气很慢,声音也不是很大,给人一种柔柔的感觉,就像是唯恐声音大一点,就会引来什么人的关注似的,这与罗莎莉亚之前的说法,有着天差地别般的不同。

    说真的,维克托也不知道这家伙说的是真心话,还是随口应付他的客套,至少来说,他之前看到过米利恰科夫对乌克兰问题所提出的那些建议,而从那些建议上看,他对乌克兰的状况可不像是了解不够的样子。

    “之前,我希望这次回到莫斯科之后,能够与斯大林同志见个面,当面聆听他的指示,”说着话,三个人已经走到了出站口处,罗莎莉亚从维克托的手里接过雨伞,撑到父亲的头顶。米利恰科夫朝她笑了笑,却没有走进雨中,而是停在了原地,继续同维克托说道,“但是斯大林同志显然更加关心乌克兰的事情,因此,他没有安排与我见面的时间,而是要求我在返回莫斯科的第三天,就要立刻前往乌克兰赴任。”

    听了米利恰科夫的这番话,维克托总算是多少明白了一些对方的意思。

    按照正常的程序,像米利恰科夫这种情况,他在从流放地返回莫斯科之后,首先要去中央监察委员会报道,走完一系列的相关手续,然后,再去中央组织局办理赴任手续,期间,还要接受组织局几位领导同志面对面的谈话,最后,斯大林同志还应该与他见个面,甚至是将身为乌克兰第一书记的卡冈诺维奇也召回莫斯科,安排两人先接触一下......总而言之,这个上任之前的工作是非常复杂的,并不是他回了莫斯科之后,立刻就能前往乌克兰就任的。

    若是按照正常的程序走,米利恰科夫至少不会有太多的忐忑了,他可以当面向斯大林同志请示,问问他去了乌克兰之后具体应该怎么做。就像之前所说的,米利恰科夫这次返回莫斯科,必须要保持低调,听从领导的吩咐去做事,对他来说才是个明智的选择。

    但是现在呢,斯大林同志不按照正常程序走,没有安排与米利恰科夫见面的行程。不仅如此,还将一应的程序全部简化了,催促着在回到莫斯科后的第三天就得前往基辅,而他与卡冈诺维奇的会面,也要由他自己去和卡冈诺维奇协调。这种草率的安排,自然会让米利恰科夫心怀忐忑,他不知道这样不合常理安排,是不是暗示着斯大林同志对他还有意见,亦或是别的什么用意。

    维克托暗自叹息一声,他相信罗莎莉亚之前说的应该没错,在她小的时候,米利恰科夫应该的确是一个自信且干劲十足的人,但是在过去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整个人遭逢巨变,尤其是在劳动营受了长时间的折磨之后,整个人的锐气早就消磨干净了。他现在就是一个小心谨慎到极点的人,自信这种情绪,显然与他无缘了。

    当然,这些或许也只是表象,还是刚才那句话,今天毕竟是两人第一次接触,彼此间能够感受到的,也就是一层表象,至于彼此的内核是什么样的,两人都还需要多接触才能领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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