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以班主任杨惜仁老师的数学为首场,各科依序展开。
这是赶溪公社首届高中班二年级上学期期末考试,学校和老师们都比较重视。
但学生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外甥打灯笼,一切照旧。
杨老师提前十分钟走进教室,手里拿着一叠油印的考试卷子和两张报纸。清瘦的脸庞带着几分笑意,清了清嗓子,很认真地讲道,“国家已经恢复高考制度,大学录取以考试成绩为主,不再进行推荐上大学。所以,同学们的机会来了!努力学习,等到你们毕业时,就可以参加高考了。争取都去考个好成绩,考个好大学,做一个大学生!”
少数几个学生听得明白,多数懵懵懂懂,有的毫无反应。
这群生长在特殊年代的孩子,到了入学年龄就遇上“伍斗”,厂矿及周边区域打得最凶,枪林弹雨,打砸抢乱成一锅粥。学校成了司令部,老师被赶出校门,一闹就是两三年。等到他们八、九岁时学校才慢慢恢复正常开课。
好不容易上了学,又来个学工学农,工厂车间、乡村田地,一去就是一天半天。后来,又遇上学制要缩短,五年小学、两年初中。再后来,就是公社普及高中,两年制。
在杨老师心里,这些娃就是被耽误的一代。
杨老师一笑,“现在,我讲一下考场纪律。”
大多数学生从初中一年级就跟着杨老师,已经习惯了他的操作方式。但今天,很不一样,考场纪律一条接一条,精准严格,闻所未闻。
前十名基本上都明白,这是规范化考试,杨老师在为他们参加高考打基础。这个六十年代初期的师范大学生,真的不是吹的。讲课从来不看课本,几页几题,几章几节,例题练习,脱口而出,课本就在他脑海里。就连这考场纪律也是随口而来,连个纸条也没有。
“好啦,纪律宣布完了。”杨老师看看手表,依然微笑着,“还有两分钟发卷。不紧张,我还是那个要求,不要人人都是一百分,也不要零光蛋,你们自己把握。”
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神会意领,说了一番考场纪律,还是回到从前。
杨老师依序把卷子发给每个学生,每人两张,带着浓浓的油墨味,一看字体就知道是杨老师亲手蜡刻的。
发完卷子,杨老师便回到讲台边坐下,拿起报纸翻阅起来。
他刻意用报纸挡住了自己的视线,要不然,不知有多少个零分。
薛永明的进度很快,同桌抄得也快。抄到几题,又迅速传给邻桌抄。
钟家祺、张佩东、康林、石坚兵等几个数学成绩好一点的,就这样带领着全班赶考。
时间过半,杨老师放下报纸,见范正伟、陶应志、封再龙在打瞌睡,便起身巡查,用报纸裹成条,分别敲醒。
杨老师回到原位上坐下,看着学生们,轻声道,“考试场上打瞌睡,是对学校最大的不尊重。谁再打瞌睡,就出去站着,按零分处理。”
说完,又拿起另一张报纸看起来。
自打薛永明公开声援张佩东后,万陵和金添就谋划出路,他俩找到罗开义,把抄作业的路子铺垫好。
罗开义是班上的顶尖高手,也是杨老师最喜欢的门生。薛永明偏爱数学、物理,其它学科则表现平平;岳满江偏爱语文,其余的则很一般。至于,张佩东、钟家祺、康林、石坚兵、许配翰、荣发等人,只能算优等生,并不出类拔萃。
罗开义最大的特点是喜欢做题,各科都是这样。六十年代,甚至五十年代的中学教材,他拿起就做,不懂就问。
但这人缺点也不少,时常有人找杨老师告状。上政治课做化学题,从来不听讲;上农机课直接不参加,我行我素;大扫除的时候拿个扫把舞来舞去,就是不扫地。有的老师告他傲慢无礼,有的老师告他横行霸道。一句话,成绩好是公认的,表现差是全面的。
罗开义自成一体,不参与任何纷争,也不拉帮结派。但与女同学的关系还不错,喜欢去逗她们,特别是长得漂亮的几个。
“重色轻友”这词,无数次被男同学馈赠与他。而女生们却没有一个认为他是别有用心的坏人。
一次,课间休息十分钟,李仲书与甄碧说悄悄话,哈哈大笑。
李仲书容貌娇好,亭亭玉立,不善言谈,但这次笑得很开心。一转头,看见罗开义正在望着她们,便立即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虎着脸。罗开义却想不通,这笑脸也收得太快了吧!“仲书,我还了好多糠给你哟?”
这“仲书”喊得很亲热,正常的男同学是不会这样称呼女同学的。
“啥子糠哟?”李仲书满脸疑惑,不解。
罗开义依然望着她,“我借你的米,还给你糠撒。要不然,你怎么会看到我就丧脸呢!”
全班大笑,弄得李仲书满脸通红。
罗开义也同样被戏弄。
邓潇蓉也是班上的小美人,匀称丰满,开朗活泼。罗开义从她身边走过,她一本正经地提醒他,“罗开义,你的扣子掉了!”
罗开义停下脚步,一看自己除了一条裤子就是一个背心,扣子从哪里掉下来?“老邓,你是不是老眼昏花哟?我哪来的扣子?”
邓潇蓉抿嘴一笑,“自己找。我不晓得。”
说完就跑进教室。
罗开义低头一看,才发现裤子的窗门没扣,内裤都暴露出来了。心里骂道,“死丫头,你明说撒!”
“还有最后十分钟交卷,请大家抓紧做完试题哈!”杨老师按正规程序催促着。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他在训练学生们。
成绩好的几个,早就做完了,但交不了卷。因为卷子在其他同学手里,他们在抄。
女生些多半以罗开义为主。
几年的磨合下来,同学们都知道不能全抄,雷同卷是不可以的。所以,刻意做一点,抄一些,对几道,错几题。这也是大家都希望得到结果。
石坚兵一直在关注着林瑞英,他担心她做不完,或者考试成绩过低。
许配翰更加劳累。他在为林瑞英暗自操心的同时,还要时刻观注石坚兵的动静。
钟家祺把做好的卷子给甄碧,冒着风险给她偷偷讲解。这两个发小,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钟家祺辅导她做作业,她却不断地指点钟家祺如何为人处世,互为补充,乐此不疲。
万陵也同样在边抄边盯着秦筱丽,他不是在意她考试问题,而是要看哪位男同学要去主动帮她。
秦筱丽一直偷偷地看着张佩东,他似乎并不特别在乎曹红英,没什么特殊表现,或许根本就是捕风捉影,造谣中伤。心绪一静下来,倒觉得这场考试非常美好。
林瑞英准备交卷,朝后排的石坚兵望了一眼,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微微一笑,起身离开座位。
石坚兵急忙拿起卷子跟上,追近林瑞英细声问道,“没问题吧?”
林瑞英头也不回,轻声回答,“还不是那个样子。”
丁薇老师的语文一考完,就急着改卷子。明天就要赶回省里,第一个支教学期结束,学校等她回去做工作汇报。她不等学生们正式放假了。
丁老师回省里学校,至少需要十二小时,从赶溪坝坐汽车到县城,再由县城转乘火车到省城。
天色刚亮开,丁老师就背一包,提一包,走出校门,她去赶早班车。
岳满江早就来到校门前等候,他知道她要坐几点的车。看见丁老师出来,就急忙迎上去。
丁老师吃了一惊,这孩子,这么早?天没亮就出门吧?
岳满江很高兴地笑着,夺过丁老师的背包就背上。“很多同学都想来送你,可他们怕你吵。我不怕!”
丁老师边走边问,“为什么你不怕?”
岳满江带着幼稚的表情笑道,“我喜欢你吵我。”
丁老师急忙说道,“那个语文考试,你和罗开义的分数一样多。真正的对比就是作文四十分。我给了你们一样的分,三十八分。”
岳满江的步子很快,望着丁老师很诚恳地说,“我觉得开义比我写得好,只要老师您是公平的,我很高兴接受。”
意思是给分要公道,用不着偏袒。
丁老师明白他的意思,“真实评价,你的那篇作文,辞藻华丽,用词得当,生动形象,有一种流畅的美感!而罗开义那篇,则是笔锋犀利,入木三分,句句在理,有一种激越的力度。两篇作文各有千秋,伯仲之间,难分高下。所以,给了一样的分。”
说着,说着,就走进公共汽车站。
岳满江听出了这个平分秋色中,罗开义还是技高一筹。
丁老师看他表情,知道他在心里承认差距,便点拨道,“一个善于阅读积累,一个善于运用思考,这就是你们两个的特点。如果你认真观察借鉴罗开义的方式,那最后一个,肯定是你。”
丁老师说完就去买票,岳满江看着她的背影,仰慕之情,彻头彻尾,她说到他心坎上去了,这就是几年来,一直超不过罗开义的真正原因。
丁老师买票回来,见岳满江站着发呆,就驱赶道,“你回学校吧,还有十分钟就发车了。今天还要考政治,你早点去复习一下。”
岳满江回过神来,尴尬一笑,“好的,我回去背背题。老师一路平安!”
丁老师接过背包,主动挥手再见,“下学期见!”
岳满江转身朝学校跑去。
连续三天的考试后,终于到了放寒假的一天。
全班同学都来领成绩通知书,上面有各科的考试成绩和杨老师对学生的学期表现评语。
一般说来,学习成绩为上等的学生,杨老师会很认真地分别给予优缺点评价,而中等以下的学生,则得到大致一样的评语,用词都差不多。这也是当时各校老师的通用方法。
杨老师站在讲台上,依然微笑着,声音有些沙哑,“本学期结束了。通报一下同学们的考试成绩,以鼓励大家充分发挥比、学、赶、帮、超的精神,努力学习,争取在毕业时,有几个能考上大学。”
全班同学热情鼓掌。他们虽然知道自己不行,但杨老师的希望是美好的,掌声是给老师的。
杨老师挥挥手,示意静下来。“总分第一名罗开义,第二名薛永明,第三名岳满江。单科就念一、二名:政治第一名马德群,第二名罗开义;语文第一名罗开义、岳满江并列,第二名张佩东;数学第一名罗开义,第二名薛永明;物理第一名罗开义,第二名薛永明;化学第一名罗开义,第二名钟家祺。其它辅助科就不念了。大家为获得优秀成绩的同学鼓掌!”
教室里掌声一片。
杨老师待大家静下来,做三点要求,“第一,把寒假作业做完;第二,高高兴兴过春节;第三,如何参加高考。好了,下学期再见。”
杨老师说完,便走出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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