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电线杆上,赵泽在水上漂了两天,期间几度昏睡又几度惊醒。抬眼望去,四周一片泽国。脚下偶尔有被淹没的稻苗掠过,偶尔又有树冠拦阻。

    一缕树枝缠住了赵泽的脚踝,在水流的力量下瞬间将他从电线杆上拉扯了下来。赵泽又累又饿,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却怎么也挣脱不了,一张嘴,狠狠地灌了几口泥水,他奋力地想要抬头,但那洪水分明是想置他于死地,一个浪接一个浪地盖在了他的头顶。

    “救……”赵泽的呼救声犹如蚊吟,他巴望着奇迹能够出现。但每一次张嘴,换来的就是一口充满各种味道的泥浆水。

    就在这关键时刻,一双大手不知从哪里伸了出来,托住了他的腰身,赵泽下意识地踩着那双手的主人,使劲地露出了水面,张大嘴,贪婪地呼吸。

    那水里的人使了几次力,发现赵泽被树支缠绕,于是潜入水中,救他脱困。

    没了羁绊,赵泽拼命地往远处的一处绿色划去。身后露出一个板寸头来,跟着赵泽,一边划一边喊:“别去那,那里没有地方可以休息!”

    赵泽哪管得了那么多,这里看不到岸,任何可以攀附的一切都值得托付。

    但两天两夜未进粒米,赵泽的体能早已告罄。划了没几米,便再也挥不动手臂了。

    那片绿色就在眼前,赵泽定睛一看,却是一丛被水流冲下来的残败枝叶,根本负不起他的身体。

    身后的板寸头喘着粗气追了上来,随手递给他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的一件橘红色的救生衣。

    “穿上!”

    他说。

    赵泽转头看见了那张苍白的脸,那被水泡的发白的脖子上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往外翻卷着皮肉。

    “那你呢?”赵泽问。

    那板寸头摇头,“我是当兵的,我体力好,用不上。”

    赵泽闻言便没有推辞。他见过那些当兵的,他们在那堤坝上守了半个月。人多的时候,满堤坝都是。吃方便面,喝凉水,睡泥地上。赵泽去给他们送过饭,但那时汛情急,没有人能顾得上吃这一口热的。一锅米饭,最后变成了冰冷的,混着稀泥的“粥”。

    将军亲自上阵,带着人在水里打桩,数以万计的白色口袋装满了泥沙,一只一只地运到前沿,阵地上喊着人在堤在的口号,一群一群人扛着麻袋就往水里跳……

    可是,堤坝还是垮了……

    那板寸头的眼里流露出歉意,他低着头,默默地帮赵泽系上救生衣的绳子。

    “我们也被洪水冲散了好多人……”

    他说,一口川普。

    赵泽回过头去,他看见那板寸头的眼里淌下了两行滚烫的泪。

    两人靠着一件救生衣在水里又飘了一日一夜,直到看见了远处的岸。

    板寸头愈发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推着赵泽,奋力地划着。赵泽也拼命地挥手,浑浊的泥水摇荡着他的身体,迷迷糊糊的脑袋里,只剩下了对生的渴望。

    他终于爬上了岸,然后倒在了一片废墟之上。

    天上下着雨,他的腿抖得厉害。耳朵边传来水浪拍打身体的动静,但那板寸头却永远没有再从水里露出那张苍白的脸来。

    “大哥……”赵泽趴在水边再一次撕心裂肺,可这一回,却再也没有一双强有力的手掌来拯救他那颗差点死掉的心脏。

    冰冷的雨下了整整一夜,赵泽在水边等了整整一夜。

    直到太阳再一次出现在了天空,那在水里挣命,被泥沙裹挟的恐惧,仍旧萦绕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冷!

    赵泽打了个冷战,一激灵,忽然就从梦里惊醒了过来。

    可使劲瞪圆了眼睛,仍旧看不清表盘上几点钟了,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的双眼全是眼泪。

    现在想想,那张苍白的脸,恐怕比现在的赵泽也大不了几个月吧……

    红蓝警灯闪烁了起来,凌晨六点半,武警巡逻队再一次出现在了街面上。

    赵泽感觉两个肩膀生疼,一晚上冻得有些不知身处何处,总感觉自己还像那年一样,泡在冰冷的洪水里。他趴在天台的边缘,抬头看向了粮食局。静悄悄的,仍旧没有丁点儿动静。

    东方逐渐发白,七点不到,第一缕阳光驱散了那肆虐了一夜的寒冷。赵泽算了算时间,从进入潜伏阵地起,他已经趴在这里二十个小时了。

    但这二十个小时还远远不够,老郭说,在侦察阵地上,往往一趴就是几天几夜,不能吃熟食,不能随意动弹,还不能随意大小便。要把自己想象成一堆骆驼刺,或是一块不动弹的大石块。

    只有骗得了自己,才能骗得过敌人。

    县城开始恢复生机,摊贩们为了抢占摊位,暴发了一阵激烈的争吵。搭配上满街自行车的铃铛声、毛驴子的吼叫声,远处传来的诵经声,逐渐充盈起来。馕饼的香味、混着马粪发酵的味道,将赵泽从那一年的洪水中彻底地拉回了现实。

    他等来了第一班回城的公交车,然后看着老广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了视线里。

    赵泽退回了身体,在天井的口子边等着老广求助的声音。

    “班副!”老广上了四楼,仰着头轻声呼叫。

    赵泽露出了脑袋,伸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四楼还有一户老人家,不要惊动了。

    他伸出手去,老广却没有表哥那么敏捷,跳了几次,才抓住了赵泽的手,上了天台之后,老广一抬头就看见赵泽满脸干了的泥,一双眼睛血红血红。

    “丢,你一夜没睡啊?”

    “睡了。”赵泽掏出迷彩服丢了过去,转身裹着伪装网又趴了回去。

    老广觉得在天台上换迷彩服纯属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但赵泽很认真,告诉他这必须执行。

    穿着便装的侦察兵是间谍,不受国际公约保护。当然,如果敌人遵守国际公约的话。

    其实换迷彩服,主要还是迷彩服有迷彩服伪装的功能。你也甭管这迷彩服是什么颜色的,穿着它总比穿着一身白衬衫要好。

    老广和表哥其实都挺佩服赵泽的,虽然有时候有些怨言,但该说不说,他说的话两个人都听。

    换了衣服,老广猫进了伪装网,低头一闻,觉得这尿骚味还挺大。于是挪了挪身体,躲远了一些。

    “怎样?一晚上有什么收获?”

    “倒是很正常。”赵泽道:“安静地跟闹鬼似的。”

    老广探头看了一眼,这能不正常么?再能脑补,这下边也不可能爆发世界大战。

    他拿起赵泽手绘的地图瞄了一眼,好家伙,都快被他标满了。从城门口开始,有可能被“敌人”利用的建筑物、重点防范的火力射角、可能存在的炮兵阵地,主目标七座建筑那就更是琳琅满目,都是各种图案各种文字……

    “你这得挂司令部墙上啊!上面五个大字:‘喀县城防图’!”老广笑了起来,“搞得跟真的一样……”

    “能看看,不能看别看!”赵泽一把将地图夺了回来,“我下午撤,你留守到明天早上,我换表哥来接你!”

    “咩啊……”老广一脸懵逼。

    “咩什么咩啊?”赵泽丢过来一只指北针:“你属羊吗?一天到晚咩啊咩的。自己画地图,自己标定,自己观察。”

    “哇,你坑爹啊?”

    赵泽转过身来,“侦察情报,必须两人及以上共同确认,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只有我们两个重合的情报,才能作为确报上传。你不懂啊?”

    “你不是说你要在这趴三天三夜么?”

    “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我现在改主意了!”

    “这特么也行?”老广彻底没了辙,压着手掌使劲点头,“行行行行行,你班副,你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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