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的林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有规律地摇晃。

    这让他回想起了恤孤院的婴儿床,自己在年满十岁,收到艾辛根斯坦的入学通知之前,记忆里为数不多有色彩的部分多半都和那张小床有关。

    他在上面躺过,哭叫过,也曾在无意间不小心用手指点燃过那发黄的布幔——虽然这让他丢掉了照料更加年幼的孤儿的好“工作”,只能加入上街乞讨的队伍,但他还是感到由衷的喜悦,因为这证明了他不属于那里,“他不属于这个没有生机的泥潭。”

    他清楚地记得在他不满一岁被送到那儿时那个看不清面容的人说的这句话,那是一种奇怪的语言,与平常人操着的那口通用语完全不同,寻常的低敏者是不太可能理解它的意思的,但林登一听到就明白了。

    当然了,后来的林登在艾辛根斯坦系统地学习了它——的词组和短语,用以念咒施法。是的,那是魔文,有相当部分已经失传了的古代巫师的语言。

    林登身上的特殊不止这一点,不光是能用魔文和真知之塔地窖里锈迹斑斑的古代魔像交谈,他还能记住所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就像某些改造学者那样,脑子里铭刻了一个高级记忆法阵一般。虽然有些东西有被刻意隐去的倾向,需要特定的媒介才能唤起,但林登知道,它们从来没有消失或被遗忘,只是静静地沉在脑海的深处。

    比如现在。

    逐渐清醒过来的林登从回忆中脱离,开始尝试把精力蔓延到全身,察看自己为了求生所付出的代价。

    他的“视线”下移,掠过遭受了箭矢直击而几乎碎成几片了的右肩胛骨——“谢天谢地,还好有生命高廷做的守护斗篷……”脱自己的衣服时,威廉准会这么说,他想。

    因为林登已经感受到自己的肩膀被做了便于治疗与愈合的固定。

    然后是挨了骑士奋力一剑的前胸,因为被即将破碎的法师护甲阻拦了一下,所以只是深一点的皮肉伤,只是不少魔力碎屑溅了进去,还要先祛除这些残余才能快速愈合。

    这时的哈蒙妮准会数落着威廉,“幸亏防御魔法课不及格的是你而不是林登,不然这一下……”

    还有重击导致的内出血、部分脏器的破裂,看上去已经服药,用临时透支生命力的方式控制住了。

    看起来还死不了,能够活下来,已经比那么多死难的同学甚至老师好太多了……

    等等……

    他的“视线”继续下移,终于注意到自己的左手似乎和以前有所不同:一个闪闪发亮的红色“漩涡”出现在了自己的手背,缓缓旋转着,魔能如涓涓细流细流一般从那里泄入虚空。

    “我的……我的手!”

    林登猛地睁开眼,想要坐起来仔细看看情况。

    然后他就从一张窄床上滚了下来,因为牵引到了胸前的伤口而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但他一直努力挥舞着自己的左手,仿佛那不是一只手,而是接在他胳膊上的一节魔鬼藤。

    “林登,你怎么了——”一个迷迷糊糊的女声在他的身后响起,然后又是一阵悉悉索索地摸索声。

    “它在痛,它变了,它是个漩涡!”不知是因为胸前的伤口还是那个手背上的印记的缘故,疼得眼泪都模糊了视线的林登语无伦次地呻吟着。

    “他没事儿,哈蒙妮,你继续躺着,我来帮林登。”另一个浑厚但依然透着稚嫩的男中音在一旁沉重地呼吸着,不时发出哼哧哼哧的声响。

    “嘿,嘿!”结实有力的臂膀抱住了林登,“你冷静些,已经没事了,我是威廉,大家已经安全逃离了……”矮胖的威廉·阿克图勒斯轻柔地拍打着林登颤抖的脊背,一边喘息着,一边尝试把林登重新扶到床上,但因为林登僵直的左手而未能如愿。

    “我的手……那个印记……”林登还再不停地喃喃低语。

    “好了好了,我看过了,至少在表面上看,它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也没发生啥变化!”威廉不得不改为让林登靠坐在床边,他努力在不伤害林登的同时把他的左手拉到林登的眼前,“看看吧,还是老样子。”

    林登闻言,过了好几秒才有些畏畏缩缩地睁开眼睛,借着室内昏黄的烛光仔细看着。

    确实,还是老样子,无数道弧线层层叠叠,组成一个暗红色的门扉状印记,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躺在”自己的手背上。

    确实,这个印记在三年前的一次假期野外考察结束后突然出现,平日里,也没带给他什么麻烦。在艾辛根斯坦四个分院的教授联合研究也没搞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后,林登更是都有些忽略它了。

    但后面发生的事情印证了林登一直担心的那句老话:在巫师的世界中,未知总是危险或恐怖的代名词。

    在这场战争莫名其妙地开始之后,它就开始不时地疼痛起来,让他如同中了“闪回咒”与“灵魂出窍”一样,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地陷入回忆;到了最近,这已经快成为固定频率的阵痛了。而现在,一个莫名其妙吞噬魔能的“漩涡”又出现在了印记的位置,这很难不让他把两者联系在一起。

    “可是我在‘魔能视野’里看到——”林登急促地说道,结果还没说完,他的话就戛然而止。

    林登头皮发炸地发现,那个闪闪发亮的红色小玩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什么也没有?!我明明看见了,在我刚醒来的时候……”他想抬起另一只手揉揉眼睛,但他那破碎的右肩胛骨传来一阵刺痛,疼得他龇牙咧嘴,连声音都变了。

    “确实什么都没有,它没什么异常,至少我也没看到,”威廉在一旁坐下,耸了耸肩,他注意到林登继续直勾勾地看着他,只好改口:“好吧,目前。”

    “它真的有问题,真的。”林登还在强调,但他的肚子咕咕响了起来,很明显在抗议。

    威廉又连忙站了起来,弓着身子向后方的黑暗走去,“啊!我都忘了要去拿点吃的来,感谢哈蒙妮的包,它几乎塞下了够我们三个人吃两星期的食物!”

    很快他就折返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壶水和两块黑面包,一块缺了一角的方形奶酪。

    他替林登掰开面包,夹住半块奶酪,又倒了一杯水,递了过来,“慢点吃。”

    林登也想像在艾辛根斯坦的餐厅里那般细嚼慢咽,但烧得喉咙都干涩了的饥饿感让他无法从容,但他宁愿抬起被夹板固定的右臂,也不愿再动一动左手。

    “有些简陋,但我们只有这些了,还要省着吃,路还很远。”威廉带着点歉意地笑笑,“如果高廷的治疗师们在这,准会责备我虐待伤号。”林登能听出他的语气,他在故作轻松。

    嘴里塞满了食物的林登没有接话,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侧身打量着三人所处的狭小的空间。

    他才发现,原来他们所处地方的天花板是如此的低矮,而且成弧形——以至于连矮胖的威廉都无法完全直起腰;落满灰尘的蜘蛛网结在摆放蜡烛的烛台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我们这是在哪,船上吗?”咽下一大口食物,林登问道。

    “是的,一艘浊浪河专用的‘壳船’,我和哈蒙妮在一个小河湾里发现的废弃的,用了点小魔法让它勉强能用。”

    林登知道壳船是什么,那是一种通行于浊浪河上,用枣核型外壳抵挡风浪与沙尘的小船,“我们离开大河地了?”

    “算是吧,顺流而下漂了一天多了,至少离我们遇袭的沙滩有了不短的距离,应该暂时安全了。”

    林登闻言轻轻闭了闭眼睛,然后有些颤抖地开口了:“还有……还有谁逃出来了,我们同年级的?教授和老师还有谁?”

    “……”威廉·阿克图勒斯没有立刻说话,但他的圆圆脸上的表情已经预示了他要说的话。

    “……这么惨烈?”

    “真的……应该还是有一些人从其他方向逃脱了……但至少我们这个方向,没有看到。”威廉的声音越来越低,很明显对自己的话语没什么底气。

    “斯迈尔教授,斯拉金雅长老,‘风之眼’前辈,他们都是那么强大那么优秀的巫师和骑士,也……也没能?”林登还是那一脸混杂着难以置信和哀伤的神情。

    威廉缓缓摇了摇头,“斯拉金雅长老和麦吉长老我不清楚,但斯迈尔教授我和哈蒙妮都看到了,那场爆炸就是他……”他低下头,望着脚尖。

    林登也沉默着偏开头,竭力忍住回想那位受所有人尊敬的老教授的冲动,也不敢、不忍继续问其他三人都相熟的同学的情况,他知道他们很多都在前几批疏散的时候和低年级同学提前离开了,和三人一起志愿留到最后的人少之又少。

    他转向那张两人并列就显得十分拥挤的窄床,只见摘了眼镜的哈蒙妮正侧躺在低矮窄床的另一侧,身体微微起伏,已经再次陷入了睡梦。

    “她太累了,之前我休息的时候全程在照看你。”威廉见状小声地解释了一句。

    他接着又说道:“真的,我还没见过你躺着的时候这么不安分,一直在叫唤、呻吟,还在喊疼……”

    林登知道威廉没有责怪的意思,但打搅了同伴的休息,自己倒有些过意不去了,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打赌,你之前和那些骑士搏斗、受伤的时候都没喊过疼。”威廉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这让林登的脸更加烧红了起来。

    “……我差点没能活着出来,要不是你们……你也知道的,我平时有点……有点神经粗大……”林登垂着头,声音很低。

    “那可不!当初三年级分院的时候,警戒之塔和真知之塔都抢着要你呢,你本来就很有做战斗巫的天赋……我就惨,只能在高廷和恼人的小动物打交道。”威廉继续嘴角带笑地回忆着,似乎在死里逃生,熬过最初难言的沉默后,两人都变得很是有些啰嗦。

    “河边上有反魔法力场,你们……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又沉默了一会,林登还是提出了心中盘桓已久的疑惑。

    “……多亏了‘查理’。”威廉抿了抿嘴,想做出个微笑的表情,但还有些颤抖的嘴角出卖了他的后怕。他抬手撩开短斗篷,露出一个挎在身上、满是网眼的黑色小兜笼,有弧度的笼底上正趴着一只巴掌大小,刺猬模样的沙黄色小生物,根根泛着金属色光泽的长刺向后倒伏着,正在有规律地起伏,显然,此时的它睡得很香甜。

    “圣血教廷的骑士不是把我们堵在了离河岸有一段距离的沙滩上吗?他们布置的反魔法力场阻挡了好多批在我们之前尝试逃跑的人,所以我和哈蒙妮没敢直接进去,但是我后来想到,我们在反魔法力场里失去了施法能力,但力场阻止不了把法术当天赋的神奇生物啊!我正好帮我导师带了几只,而且哈蒙妮说浊浪河以前有‘星屑金’出产……所以你懂的。”威廉把斗篷放下,摊了摊手。

    “所以你就把查理放了出来,让它去找金子,然后就找到了从地下离开包围圈的方法?”林登想到了什么,脸上不由得也带上了些微笑意,“这太聪明了!”他为同伴的“奇思妙想”感到高兴。

    “对,‘食金兽’天生对亮闪闪的金属很感兴趣,它的刺上还固化了‘化石成泥’,在沙滩上打个洞是很容易的,我们运气很好,‘查理’还找到了浊浪河改道前的一条旧河道,让我和哈蒙妮省去了很多维持通道的精力,可惜我们没等到更多活下来的人……”

    “至少你们拉上了我……我真的欠你和哈蒙妮一命了。”林登虚弱地摆摆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至少逃出来的时候有惊无险。”

    “是啊,奥秘在上,有惊无险。”威廉连连点头。

    “对了,我们逃出来了,我们最终要去哪,你们想过没?”林登换了个坐姿,闭目休息了一会,问道。

    直到刚才,被蜂拥而至的各色信息搞得头昏脑胀的林登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清楚三人正在往何处行去,他差点下意识地以为这艘船永远不会靠岸,可以一直航行在浊浪河上,三人不会去到任何地方,只会一直保持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与虚脱。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在“和大部队失散后”,他们三个势单力薄的年轻巫师该何去何从,确实是一个很要紧,甚至是要命的问题,毕竟现在的巫师,可越来越成为一个时刻会招惹麻烦的身份。

    当然了,在圣血教廷抹黑一般的宣传之前,在与魔法和奥秘绝缘的普通人,也就是很多巫师口中的“低敏者”们看来,高高在上的巫师一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们和学校的队伍失散了,不知道还有谁活了下来,而且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尼夫兰(neverland),所以我和哈蒙妮打算我们三个先一起回我家,原本想等你醒来征求你的意见来着,你不提我还差点忘了。”威廉挠了挠头。

    “我家就在浊浪河的下游,在丰饶平原的边缘,我们顺流而下,一星期左右就能到那附近。”

    “那里还安全吧?”

    “我们全家都是巫师,半个月前在学校的时候还用法阵通过信……应该,应该还安全吧?他们之前没提到有啥不好的变化,毕竟离大陆中心很远,地方偏僻。”威廉也有些不太确定。

    他继续说着:“我想着反正我们也不知道去哪里,那就干脆去个熟人多的地方……可哈蒙妮的低敏者家人早就和她断了联系,林登你,呃,我无意冒犯,没有家人,那不就只能回我家了……”

    “倒也是……”林登只能颔首,他听着威廉这回家的主意,意识到自己的感觉着实有些怪异:在遇上麻烦后,我们这些失去了学校依靠的年轻巫师第一反应竟是跑回家找妈妈……

    就像自己还是一个无助的孩童一般。

    林登用力把这种让人厌恶的感觉驱赶出脑海,他发现自己也没有更好的想法,便只能以沉默作为回应。

    只是,他默默地想着,躲并不是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即使躲到了世界的尽头,圣血教廷和愤怒的人们还是会把“烧尽巫术”的火焰燃过来的。

    林登抬起头,让眼睛浮上一层清光,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船壳,仿佛看到了灿烂的星光,晦暗的天穹。

    “和以前上星相学课时看到的没什么两样,不是吗?”他喃喃低语道,“可是现实,已经完全变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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