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阳高高照耀,蒸得黄水滚滚的浊浪河面水气氤氲。即使给自己套上了一个名叫“忍受元素伤害”的法术效果,林登还是热得龇牙咧嘴,他坐在船头平台的角落,躲在船壳的阴影里。
他往后靠住船壳,出神地打量着自己左手手背上的暗红印记,脑海里则闪过之前那场“争吵”与尴尬之后三人达成的共识:
先活下去,再努力收集信息,进行调查,还原真相,有仇报仇!
他的眼前闪过一幕景象,那是敞开的舱门,泄入的缕缕晨光和三张迎着风的年轻但坚毅的脸庞。
末了,林登缓缓吐出一口气,于心里估算着时间,见差不多了,便站了起来。
他活动活动手脚后,从胸前的暗袋里取出一枚水晶状、没有睫毛的透明眼球。
他双手捧起这件固化了进阶魔法“真知之眼”的魔法物品,注入灵性将其点亮。
很快,随着水晶眼球骤然发出一抹在正午阳光下都清晰可见,但转瞬即逝的辉光,一只透明的,几乎不可见的巨大眼球出现在了壳船的上空,而林登蔓延的灵性则让他的“视线”与半空中的那只透明眼球连接。
随着眼球高度地进一步上升,以它为圆心,周围方圆两千寻以内的景象悉数出现在了林登的脑海中——
如果不是依靠这件物品,像林登和哈蒙妮这样勉强能够通过中阶巫师资格考试的七年级生召唤的“真知之眼”只能维持一分钟,覆盖周围三百寻的范围,魔法自带的“勘破虚妄”效果也会弱不少。
一条滚滚南流的大河,高耸的河岸,岸上泛黄的杂草与嶙峋的碎石,草间跃动的灰色法斯曼兔和后面伏低身子虎视眈眈的八足郊狼……
如此海量的信息在一瞬间涌入林登的脑海,所带来的眩晕感与肿胀感让他额角的青筋鼓胀了几分。
但早就对此有所准备的林登很快适应了这种感觉,并依靠“机械化心智”这样的法术效果排除干扰,记忆起河流下游的景象。
他操纵着“真知之眼”在施法范围内四处巡游,努力将每一个细节都收入眼底,以求提前规避可能的暴露与接踵而至的追击。
“下一个渡口在五千寻以外,有一个小型集镇,河流两侧都是长着半人高‘剑草’的草原……”
“我们应该已经驶离丰饶平原中央地带,出了安东行省,进入边缘的‘沙与草之海’了,那个集镇应该就是离我们应该靠岸的地方还有半天路程的淘金小镇……”
他喃喃低语,把所见的景象与脑海中记忆的地图一一照应。
今天已经是三人乘着破旧的壳船,在浊浪河上漂流的第六天了。
也许是上游雨季的缘故,河水上涨,船速变快,抵达目的地的时间也许会比威廉的预计早上一天半天。
忽然,林登注意到,在“真知之眼”的视线边缘,一道烟尘从西边滚滚而来,逐渐靠近浊浪河的河岸。他连忙汇聚精神,将视野拉近。
只见草浪翻滚间,一匹匹足足有一人多高、黄黑条纹皮毛下肌肉紧绷的马形生物正四蹄翻飞、昂首阔步地跃动着,在身后带起新鲜的破碎草叶和翻起的泥土。
认真听过“神奇生物辨识与习性研究”这门公选课的林登很快就从那些显眼的特征中认出,这是一群卡拉曼达兽。
结实有力的身躯与强大的耐力使它们具备成为出色驮兽的能力,而毛皮上斑斓而神秘的花纹则赋予它们沟通自然,使用一些与大地相关的类法术能力的天赋,这让它们与北地的龙鳞马齐名,一直是被全大陆骑士所追捧的坐骑。
林登注意到,在这群起码上百头的卡拉曼达兽外围,有着三位同样骑乘着卡拉曼达兽的骑手,驱赶着兽群,似乎是放牧的“牧羊人”。
林登注意到,他们的目的地似乎是前方河边的一处浅滩,林登猜测他们可能会去那里喝水、休整。
而那处浅滩就在壳船行进的前方,所以林登连忙分出一部分精力,打了个响指。
“嗤!”
一缕火苗突然冒出,点燃了船舱中的蜡烛,并让林登的声音回荡在休息中的两人的耳畔:
“一千五百寻开外有处浅滩,将会有人看到我们。”
哈蒙妮立刻闻声坐起,打着哈欠走向船尾。
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对着那个形态不定,似乎由凝胶与微风组成的魔法仆役做了个施法手势,让它把手臂从水中抽出,然后通体亮起魔法花纹,体型飞速缩小,化为那拳头大小的魔法核心,落入她的掌中。
把核心放入口袋中后,哈蒙妮不顾形象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拿起放在一旁那只剩半截、勉强能用的木制船舵插入水中,虽然睡眼惺忪,但努力装模作样地掌起舵来——
在此之前,三人都是用魔法仆役那可以一定程度变形的手臂来客串船舵,直到壳船将可能被岸上、水中的人注意到时,才会换成三人轮流,亲自动手。
大河地的那场袭击,让他们不得不如此小心地掩盖着巫师的身份,避免在低敏者面前展露和魔法相关的事物。
一路上避开城镇,于下午在野外靠岸休整,深夜动身赶路,同时三人轮流使用“真知之眼”进行瞭望,发现异常就及时报告,做出隐蔽与遮掩。便是他们在短时间内能想到的比较好的解决方案。
它的可行性与可操作性已经在前几天的行程中得到了检验,除了高强度压榨灵性以使用“真知之眼”,让三人都变得有些嗜睡外,他们已经成功通过了不少河边的城镇、村庄,瞒过了许多过路的人与船。
在“真知之眼”的视界中看到哈蒙妮做完这一切,林登也舒了一口气,连忙收敛灵性,让那虚幻的眼球缓缓消失,水晶眼球的光芒逐渐黯淡。
在“勘破虚妄”视野存在的最后一刹那,林登似乎注意到,一道黑影在卡拉曼达兽群卷起的沙尘中一闪而过。
他猛地一惊,还想再调整视野,仔细寻找,可是眼前只剩下了真实的、水光粼粼的大河。
“吁——吁——”
几声呼哨响起,卡娜抬起胳膊,用沙蜥皮甲柔软的衬里擦了擦脸侧的汗水,然后用手捋了捋垂落到额前的红色卷发。
等到兽群在浅滩上散开,她便翻身跃下自己的卡拉曼达兽“安妮”,牵着它走到水边,让它踩着湿软的河泥,垂头饮水。
她回过头,看到莫哈老爹和雇工汤姆也牵着坐骑走了过来,他们一位忙着驱赶剩余的卡拉曼达兽走到河边,一位正与一个全身隐藏在灰色带兜帽长袍下的人边走边交谈。
卡娜想起来,那人是今早天刚亮的时候,风尘仆仆地敲开农庄的大门,“神奇”地说服了固执的莫哈老爹,临时加入这个“放牧”队伍的。
卡娜不知道那人加入队伍的目的,一路上,那人也几乎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很好地遮掩着自己的面容与身形,显得非常神秘。
卡娜只知道那似乎是位年轻的女性,是个讨厌的外乡人,而她长袍略微鼓起的腰间表明她携带了某种武器。
那神秘的陌生人一路上什么也没做,在卡拉曼达兽散开进食的时候她不帮忙驱赶母兽、照料幼兽,在兽群集合行进的时候她不帮忙在外围放哨,甚至在驱赶着卡拉曼达兽群向河边浅滩前进的时候,她还直接消失,不知躲到哪里了!
放牧队伍带个这么神秘这么没用的人干什么?平白增加自己的工作量!
虽然自己已经觉醒了血脉的力量,但一整天下来还是有些吃不消,更别说之前受过伤的老爹了。
想到这卡娜便忍不住微微眯了眯自己那耐看的浅蓝色眼眸,撇了撇嘴。
这样的动作在‘沙与草之海’的人看来代表了不屑的意思:
“呵,神神秘秘的,这里最看不起遮遮掩掩的人。就像镇上沙耶克大叔的‘光天化日’酒吧的名字那样,这里所有人所有事情,都应该直接地呆在阳光底下!”
唯一阻止这位脾气火爆、有着当地典型泼辣性格的少女直接出言讽刺的原因,便是她对一直照顾自己的莫哈老爹的无条件信任。
她觉得老爹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这让她不会过于直接地表露自己的不满。
就在卡娜抚摸着安妮柔顺的皮毛,感受那隐藏着无穷爆发力的肌肉时,她注意到莫哈老爹与那位陌生人似乎谈好了什么,达成了什么协定。只见双方互相弯身行了个在她看来十分古怪与陌生的礼节,然后一同向自己这边走来。
“小卡娜,过来一下。”莫哈·格里尔斯对着红发少女挥了挥手。
“等兽群都喝好了水,你带这位女士,提前回淘金小镇,她有急事。我和汤姆继续放牧。”他摊开右手,指着身旁那个带着兜帽穿着长坡的身影,对少女说道。
“没问题,老爹。”卡娜闻言,微微鼓了鼓嘴巴,还是应承了下来。她没问为什么,打算把问题留着,等晚上回家了再问个清楚。
“女士,我是卡娜,你……你怎么称呼?”她转向那个陌生人,尝试伸出手,用外乡人的礼节问候道。
那个身影没有回应,而是抬起头,微微偏转视线,望向远方,望向卡娜身后的波涛滚滚的大河。
注意到兜帽下露出的下巴的坚韧线条,卡娜也跟着转过身,顺着陌生女士的视线,望向浊水河中央。
一艘船体中央向上隆起,有些破旧的古怪船只正顺流而下,随着波涛上下起伏。船头坐着一个撩起长袍正在擦汗的少年,船尾掌舵的是披散着褐发的少女。他们的年龄似乎都与自己相仿。
依靠自己那超越凡人的感官,卡娜能感受到陌生人的眼睛微微眯起,定定地望着那边,视线聚焦在船头的那个少年。
她的鼻端,忽然闻到了若有若无、似真似幻的血腥味。
突然之间,在她的感官中,身边的陌生人变了,给她的感受从捉摸不透变成了极端危险,这甚至让她寒毛直立,感受到阵阵心悸。
“女士?米卡莎女士?”莫哈老爹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对,连声呼喊。
不一会儿,那艘古怪但又有点眼熟的航船随着波涛,缓缓消失在了下游。
“米卡莎女士……这应该就是她的名,或者姓。”卡娜暗暗想着,她战战兢兢地收回视线,见那位陌生人终于恢复了正常。
“莫哈·格里尔斯骑士,主感受到了你的虔诚,但我改变想法了,我一个人,现在就走。”她终于开口了,话音未落,人已消失。
卡娜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看着陌生人一阵风一般地跨上一匹卡拉曼达兽,飞快冲出了浅滩。狂暴的风压撕扯着陌生女子长袍外罩着的斗篷,在背后勾勒出夸张的弓弩形的阴影。
卡娜忽然觉得对方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很好听,只是其中似乎蕴含着刻骨的寒意,与让人心惊肉跳的疯狂。
林登缩在船壳的阴影里,半解开长袍,不顾形象地用手扇风,如果不是顾忌到岸边的卡拉曼达兽群和不时往这边打量的三个骑手,他都恨不得直接召唤一团纯净的水元素,让自己洗把脸好好舒服舒服。
不过他也明白,这种有些让人难以忍受的燥热更多是作用在人的精神层面上的,“物理降温”的方式其实不会有太好的效果,仅是聊胜于无。
这是使用某些魔法的后遗症,每位巫师都知道,这种东西只能自己去扛、去承受,正如那句古谚所说:“力量必有其代价。”而“精神沸腾”的症状,便是使用进阶魔法“机械化心智”所要付出的代价。
浊浪河宽广的河面波涛滚滚,破旧的壳船随着浪花上下起伏,很快,便拐了一个弯,将狭长的浅滩甩在了身后。
林登松了口气,半撑着船壳缓缓站起,想走入船舱,向正在休息的威廉借一条有着神奇效果的头巾来缓解脑海中的躁动。那是一条由冰蚕丝和一种叫“羽蛇”的高位神奇生物的蛇蜕混合纺织而成的头巾,是生命高廷某个年度评选的奖品,短暂的佩戴可以使头脑清醒,并有不小的可能消解掉一个随机的精神性负面效果。
成为一位合格巫师的另外一条标准,便是学会组合魔法效果、善用魔法物品。
当然,林登也不敢佩戴太久,除了因为这条头巾是威廉的宝贝外,还有便是头巾本身的负面效果——中阶及以下水准的巫师,一旦佩戴头巾超过十五分钟,他的精神就将在“羽蛇”残留的力量影响下逐渐“冰冻”。
正当他将手移到沾染上岁月腐蚀痕迹的舱门上时,他突然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
他似乎模模糊糊感受到了些什么,但又把握不住。
那种感觉就像……就像背后突然贴上了一双眼睛,又突然消失;又像一根抵在背心上的尖针,将扎下而未扎下。
一闪而逝……很像……很像之前兽群中的那道黑影给我的感觉!林登心里想着,骤然警觉,甚至背部的肌肉都下意识地有所紧绷。
作为一名在魔法道路上前进了不短距离的巫师,他对自身预感、感应的重要性有着充分的认识,虽然目前没有什么直接的不祥预兆,但模模糊糊的感受已经构成了理由。
他面色如常、动作流畅地推门而入,仿佛刚刚的停顿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但当他反手合上舱门后,严肃的声音便在船舱中低低响起。
“我有不好的预感,加速行船,今天在抵达目的地前不再停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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