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皇子缓缓站起身来……残雪自黑衣表面滑落……落在靴上看着雪崖那头,缓声说道:“你可以在书痴身后躲一辈子,然而问题在于,她有没有能力一直把你庇护在身后,而且她愿不愿意一直把你庇护在身后:”

    说完这句话,他迈过身前柴木组成的低矮樊篱,面无表情顺着雪崖向那边走去。雪崖极为狭窄,因为积雪的缘故才显得宽阔了些,实际上并桦只能容数人并行,就仿佛是横在天穹里的一道天然石桥,把风雪山麓与青翠山谷分成了两截:雪崖面对青翠山谷的那面极为陡峭,灰黑的岩壁积土里东一处西一处生着些杂草,难以攀援,更没有什么道路,想要下去十分困难。

    片刻之间,隆庆皇子行过百余丈距离,望向莫山山神情温和说道:“山山师妹,此番放荒原试炼,不知见过晨迦没有,在西陵时她常提起你:”

    莫山山早已从先前惘然神思中醒了过来,看着他端庄文静微福一礼,正待说些什么,没想到宁缺从她身后闪了出采,看着隆庆皇子抢先大声说道:“殿下,你乃是神殿裁决司司座,我不相信你不知道草甸和王庭里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这时候再采热络寒喧套近呼,是不是稍微晚了一些。”

    隆庆皇子面色微沉,他确实知道书痴和自巳未婚妻之间的那些冲突,但他是何等样骄傲的人,之所以对书痴如此温和,是因为他尊敬对方,哪里如宁缺所言那般,只是为了套近乎,那岂不是近乎小人?他看着远处的宁缺,忽然眉头微蹙,发现数月不见,对方竟然进步了很多,说道:“居然快入洞玄,看来书院后山对你的帮助真的很大:”

    宁缺看着他笑道:“殿下又说顽笑话了,如果说没有帮助,那天我们两个人何苦拼死拼活,那般辛苦让后山那些变态看热闹?”

    听出对方言语间隐藏着的嘲弄,隆庆皇子也不动怒,看着他平静说道:“在长安城里相遇,在书院后山相遇,在这天弃山深处还能相遇,便是本座有时候也不得不相信那些俗人的说法,或许你我真有宿缘,真将成为一生宿敌,。”

    宁缺说道:“这和缘份,不贾也罢。”

    对话之时,隆庆皇子的脚步未婷,又向雪崖那头去了一段距离:他看着宁缺微微一笑,忽然说道:“昊天赐世间万千机缘,若降临到你的头上,无论你要或不要,总是脱离不开,便如今日之后即将破境入知命,而你也将破境入洞玄,本座忽然想到,你我何不以破境之期为赌定下一约?”

    “若让大子知道学生赌博,这可怎生得了?”

    宁缺想着书院后山七师姐房间里的各式牌具,认真说道:“而且修行无论出门入门都在个,人,各修各的机缘,何必非要混在一处。”

    然后他看着渐行渐近的隆庆皇子,说道:“而且我凭什么要给你机会圆满道心?如果真是一生宿敌,那么任何对你可能有帮助的事情,我都不会做。”

    第一段话是假话,第二段话才是真心实意的阐述,隆庆皇子微微一怔,没想到这厮竟是如此坦白,忍不住微笑说道:“难道非要让本座尝试羞辱你,你才会出手?”

    宁缺话真说道:“佛宗曾言唾面自干,殿下若想羞辱我,请不要客气。”

    隆庆皇子这下真的怔住了,沉默看了他很长时间后,说道:“你真是唐人?”

    宁缺应道:“殿下可以把我看成燕人。”

    然后他怔了怔,摇头笑着说道:“个天才发现,燕人这个名字很不好听。

    隆庆皇子是燕人,被讽为阉人,所以他不想再忍。

    他冷冷看着宁缺说道:“你不出手,我可以出手。”

    宁缺看着他说道:“打不还手你还要打,难道你想要杀人?”

    隆庆皇子摇头说道:“败你即可。”

    宁缺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起采,静静看着隆庆皇子那张虽然憔悴却依然英俊的面容,沉默很长时间后,语气沉重认真说道:“殿下,请你不要尝试击败我,因为我不会给你这种机会,如果你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死给你看。”

    雪崖很窄,看似极长但总有走完的那一刻。

    隆庆皇子和宁缺莫山山二人站在雪崖两面相对而立,风雪渐起。

    偏在这时,宁缺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你不给我买宝石,老娘死给你看,你不给我做早饭,老娘死给你看,诸如此类的故事和吵架画面很常见,在“死给你看”这四字前面的主语一般都是老娘,因为只有在市井泼fu吵架的时候,才会动用这和无赖到极点的手段。

    然而宁缺就这样说了,而且因为他凝重严肃的神情,沉重认真的语气,这番话竟被他说的没有一点雨巷打老公骂邻居的悍fu气,反而像是一位在萧瑟风中拈起一片微黄树叶将要执剑远行的公子般,颇显平静慷慨。

    关于生死之间的情绪与选择,宁缺这辈子做过太多次,所以他很平静,也正因为他的平静,所以从他口里说出乘的死字,比任何人都要有力量。

    顽劣强悍如大黑马,一生纵横马场嚣张无比,然而当初在书院草甸间听到宁缺说出那个,死字时,顿时被吓的四肢发软,从此不敢再有任何异心。

    隆庆皇子是人,当然更能听懂这番话……我就是不想让你道心圆满,击败我和我自杀是两回事……更关键的是,他听出了宁缺这番平静话里隐藏着的慷慨狠辣意味,如果他强行出手,宁缺真的敢死给他看,死给天下看。

    他在裁决司里见过很多不怕死、也不在乎别人生命的人,有下属,也有魔宗余孽和那些叛逆,但从采没有见过对自己这么狠或者说不在乎的人。

    莫山山也听懂了宁缺的话,被围巾包裹着的脸颊略显苍白。

    宁缺看着隆庆皇子说道:“书院神殿相看两厌,但想乘也没有兴趣大打出手,可若今日我死在这里,事情一定会变得非常麻烦,我必须提醒你,燕国太弱,而我家二师兄向采不怎么讲道理。”

    隆庆皇子看着他的脸,眉头微皱说道:“不是躲在女人身后,便是躲在山门宗派的背景身后,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唐人,更怀疑你是不是男人。”

    “我说过这和言语上的攻击对我没有任何用处。”

    宁缺看着他认真回答道:“而且这个世界上除了极少数人,谁不是躲在山门宗派背景靠山的身后?如果你今日被神殿裙除身份,逐出桃山,这些年间与你结下仇怨的魔宗余孽或是那些平日不敢惹你的人,谁不会想来咬你两口,你受得了?”

    隆庆皇子沉默看着他,忽然发现这个家快虽然年纪不大……但对世间事物蛮悬看的如此盛彻明白或者说暗沉,完全没有丝毫年轻人常见的热血。

    莫山山看着宁缺的背影,也陷入了沉默,她安静听了这么长时间的对话,很自然地联想起在去王庭的旅程中,宁缺在车厢里对她进行过的那番教育。

    “打不过对方怎么办?”

    “逃。”

    “两虎相遇怎么办?”

    “佯装受伤悲苦乞怜说我已经默默爱你一万年,想尽一切办法以弱其心志,打他妈妈杀他全家抽他崽子耳光,想尽一切办法激怒对方乱其心神,若你穿着鞋便去荆棘地,若你衣裳厚便择苦寒地……”今天看到宁缺的应对,她终于明白了这些看似荒唐好笑的话里,隐藏着为了营造胜利或者等待胜利而不择手段,无视任何名誉尊严的绝然,而要总结出这样的思想,那个人的生命里不曾禁受过多少生死考验和屈辱:隆庆皇子看着宁缺的脸忽然笑了起来,披散在肩头的黑发随着夹雪寒风轮轻摆动,仿佛要飘然而去,然而从薄唇里缓缓道出的话却没有丝毫出尘之意。

    “你今日应对看似无赖无耻却有大隐忍强悍意志,懂你的人恨不得与你痛饮三千杯,只可惜我知道你不能饮,话说起乘我对你家那个善饮的小侍女始终念念不忘,若你同意,本座愿用燕西三座城池换她,日后夜里有一酒伴倒也颇妙。”

    突如其来,这位西陵神子提起远在长安城里的桑桑,自然不是真的有所感触,而是他试图拔离道心樊篱时的一次强悍尝试。

    宁缺微微偏头望着他,看的很认真很细致,目光里没有一丝情绪,他在思考究竟是长安城里的谁,让隆庆认为桑桑值得他拿出乘试探一下。

    然后他笑着说道:“我家那个不值钱,不过倾国倾城也不换。”

    隆庆皇子唇角微挑,说道:“倾国倾城亦不换,看乘这个小侍女对你真的很重要。”

    莫山山那双细而凝黑的眉儿缓缓蹙了起来,看着身前不远处的隆庆皇子,听出了对方言语间隐而不发的威胁之意和激怒宁缺的决心。

    然后她感到宁缺的姿式发生了一些很微妙的变化,似呼只是微微一挺肩,但先前所有的不择手段全部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是一个风雪间倔犟的年轻男子。

    她知道隆庆皇子终于抓住了宁缺的要害,不由眼帘微垂,然后迅速进入绝对的明宁心境,手指间拈着的符纸开始无风微颤。

    宁缺忽然说道:“我有一匹马。”

    雪崖之上骤然风停雪消,一片安静。

    “是一匹黑马。”

    宁缺直起身体,看着隆庆皇子平静继续说道:“你未婚妻晨迦公主也有匹马。”

    “自马:”

    “无论黑马还是白马,无论公马还是母马,谁能骑到谁身上,那就是好马。”

    听着这话,隆庆皇子面色骤然一沉,向前再踏一步,崖间积雪自地而起,仿佛开始卷起一道由地面向天空飘起的风雪。

    莫山山缓缓抬起头乘,看着渐渐行来的隆庆皇子,想着宁缺在车厢里所说的最后那句话,一由寒风楠面,容颜清杀寒聪。

    隆庆皇子面无表情看着她,说道:“墨池真要对抗神殿?不过本座确实很好奇,书痴施展出采的半道神符,究竟到了何等样的境界。”

    “我说过要和你打吗?我说过她要和你打吗?”

    宁缺忽然抬起右臂指向他的脸,说道:“在王庭里我的黑马赢了你的白马,我也想看看自巳能不能赢你,所以我接受你最开始的那个赌约。”

    莫山山不解看着他的侧脸,心想先前你不答应,为什么这时候答应了:隆庆皇子并不想答应,但他看到了宁缺指着自巳的手腕间,悬着一个锦囊。

    那个锦囊通体银蓝色,绣着简单的花饰,在风雪间轻轻摇荡,看上去十分普通。

    但隆庆皇子知道那个锦囊非常不普通,感受到那个锦囊里传出的强大气息,所以他决定等等看宁缺想说什么。

    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一道完整的神符都有资格让任何人等上片刻时光:他面无表情说道:“你说。”

    宁缺说道:“以破境之期为约,先晋者为赢家,输家废掉自己的雪山气海,若是我则离开书院,而你则要离开神殿。”

    很寻常的语气口吻,述说的赌约内容却极不寻常。

    废掉雪山气海,修行者便等若废人,尤其是后面的补充条件,更是等若抽筋扒骨,狠辣到了极点,是在拿修行者最珍贵的两样事物在赌博。

    宁缺看着他说道:“这场赌约对你有利,因为你需要去除我这个心障,但你对我的修行采说,从来都不是障碍,不过你不用感激我,因为开始的时候,我想整死你又不想冒风险,现在我只是给自己提供一个,整死你的机会。”

    隆庆皇子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迎着崖上风雪笑子起乘。

    雪崖之上,一场豪赌就此开始。

    “以昊天的名义。”

    “以夫子的名誉。”

    宁缺看着隆庆皇子微笑说道:“下次相遇时,希望你一切安好:”

    然后他笑容渐敛,缓慢而坚定说道:“你若安好,那我就是傻龘逼。”

    说完这句话,他带着莫山山便从雪崖上跳了下去,向那片青翠的山谷跳了下去。片刻后,陡峭岩壁间,骤然生出一朵黑色的花,堕势骤减。

    隆庆皇子走到雪崖畔,看着岩壁下方,默然想着锦囊里那道明显是颜瑟师叔亲制的神符,心中生出一抹若有所失的感觉。

    宁缺境界不堪人品糟糕,但终归是友下行走,他虽是西陵神子也无法随意打杀,除非他真的不在意挑起书院与神殿之间的战争一好在今日自己用尽心思终于用赌约将宁缺逼至绝境,料来事后书院也无法多说什么。

    想着终于能把心前那块柴木拔除,他情绪复定,顺着雪崖缓步走回,盘膝坐于那道柴木樊篱之后,静思于风雪之中,渐成雪人,只待破境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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