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早前,宁缺离开春风亭朝宅,向朱雀大街走去,留下神情忧虑的曾静夫妇还有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朝老太爷。

    朝小树带着刘五还有骁骑营的骑兵离开了长安,朝宅却始终热闹,因为无数道政令便是通过这座宅子,颁布到城里的各座坊市,加上收留了数十名难民,这些天的朝宅就基本上没有安静过。

    今天朝宅很安静,因为从清晨开始,宅院里的仆人和难民们便听到了很多震耳欲聋的声音,听到了城里传来的那些大动静。

    人们先是听到了满城的钟声,接着听到风声与刀声,紧跟着又是雷声雪声雨声爆炸声,直至看到那满天燃烧的雪云。

    恐惧渐生,因为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宁缺来了又走,他们知道了这场战斗已经不属于人间,于是愈发惘然生寒。

    朝宅里有朝廷官员,有避战的难民,有骁勇的鱼龙帮众,但他们都是普通人,他们没有资格加入到这场战斗里。

    庭院被笼罩在长时间的安静中,难民们紧张地抱着孩子,生怕不懂事的他们发生一点声音,朝老太爷和曾静夫妇坐在桌畔,神情各异。

    终究有人会忍不住,最先站出来的那个人,也没有超出朝老太爷的意料,他看着对方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去了就是送死。”

    齐四爷回应道:“二掰,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怕死?”

    一直安安静静站在花窗畔的陈七回过头来,看着自家四哥,眉头微微蹙起,显得并不赞同,正准备说话阻止,老太爷却挥了挥手。

    “想去就去。送死这种事情,难道还要我这个糟老头子同意?”

    齐四爷笑了笑,转身带着数十名青衣帮众,走出了朝宅。

    陈七沉默片刻后说道:“没有意义。”

    朝老太爷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此时在朱雀大街上发生的战斗,早已超出五境的范畴,非俗世力量能够影响,书院无法战胜那个强大的敌人。那么就算鱼龙帮甚至整座长安城的人都死光。也没有办法阻止对方。

    “人总是需要被帮助,或者说希望被帮助。”

    朝老太爷说道:“十三先生虽然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但我想他也是希望能够看到我们这些长安人能够来帮他一把。”

    陈七说道:“如果帮助没有效果,那便没有意义。”

    “观主就算真的是神仙,只需要看一眼,我们这些凡人就会死去。但只要能够让让他在人群里多看一眼,谁又能说这完全没有意义?”

    朝老太爷脸上的皱纹里写满了平静与洒脱,说道:“就算如你所说。我们的出现没有意义,但只要我们出现在那里,其实也就有了意义。”

    桌旁的曾静大学士最先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赞同地点了点头。

    “书院是大唐的书院,大唐是书院的大唐,大唐朝野对书院尊敬有加,全力供奉,但你何时见过哪个唐人对书院低声下气。自视为仆?同样是受庇护,但与周遭那些被神殿欺凌的国度却是截然不同,为什么会这样?自然是书院和夫子立下的规矩,但更重要的则是我们这些唐人自身的态度。”

    朝老太爷说道:“我们不是燕国南晋宋国那些被道门圈养起来的猪狗,我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所以我们需要出现在那里,哪怕死去。”

    陈七是鱼龙帮的军师,长于谋略,却极少真的上战场,判断局势,往往以行动的效果为先,此时听着老太爷这番话,若有所触。

    “既然要死,当然是老弱妇残先死,我已经活了七十多岁,也该死了。”

    朝老太爷颤颤巍巍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从身旁的暖床大丫头手里接过拐杖,在一名老仆的搀扶下向外走去。

    曾静大学士说道:“我也老了,当与二掰随行。”

    曾静夫人说道:“我是个无用的妇人,我最应该去那里。”

    朝老太爷示意陈七带人把曾静夫妇二人看住,微笑说道:“如果让宁缺看到自已的岳父岳母被我骗去送死,我还真怕他一怒之下撂了挑子。”

    春风亭今日无春风,只有寒冷的雪花飘舞,朝宅正门大开,朝老太爷带着家中老弱仆人还有难民里的一些老者,走到了街上。

    朝老太爷手里拿着拐棍,一路行走一路敲门,呼朋唤友,招人引伴,把这几十年里熟悉的街坊邻居全部喊了出来。

    “只要老不死的,不要年轻的。”

    朝老太爷说道,神情并不严肃,也没有什么风萧萧兮的悲壮感,反而带着笑容,就像是喊这些老家伙们去西湖喝茶下棋。

    街坊里的那些老家伙,也没有觉得如何,唐人尚武,他们当年都是当过兵的人,此行往朱雀大街,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当年出发去战场。

    这是很寻常的事情。

    他们甚至仿佛感觉自已回到了当年的军营,很是举奋。

    陈七处理完曾静夫妇,疾步迈出朝宅去追老太爷,看到的便是数十名皓首老人和他们的子侄辈们满是剽悍意味的身影。

    看着这幕画面,他露出一丝苦涩微嘲的笑容,心想人流如此浩浩荡荡,却只是为了让那个神仙多看一眼,真是愚蠢而白痴的行为。

    想虽然这般想着,他脚下的速度并没有变慢,不多时便赶到了人群的最前方,替下那名老仆,搀住朝老太爷的身躯。

    没有办法,谁叫他也是唐人,唐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愚蠢而白痴。

    ……

    ……

    某条街上有座道观,主持道观事务的是位瘦道人,瘦道人最喜欢吃面条,这辈子做的最多的事情,除了煮面条便是替街坊修被暴风雨掀坏的屋檐,因为他只会做这个活计,如果不想这么干。便需要存很长时间的钱,才可以买些美酒,诱惑街坊邻居过来听他宣讲一次西陵教谕。

    这座道观很不起眼,但这里发生过很多将来会写在历史上的事情,比如道门行走叶苏,曾经在这里当过宣教道人,书院大师兄和叶苏曾在石阶前进行了一场辩难,叶苏曾在这里悟道。他把道观弄垮了然后又修了个新的。

    瘦道人是个普通道人。他只知道叶苏道髻所代表的地位,却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他也不知道自已的小道观里曾经发生过这些事情,不然或者他不会像现在这样烦恼,又或者他可能比现在更加烦恼。

    “我很烦恼。”

    瘦道人看着身前的弟子们,满脸愁苦不堪。说道:“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你们有没有什么主意?”

    小道士们每天背颂教典,哪里能出什么主意。

    瘦道人抬头看着天上燃烧的雪云。说道:“我确实听说过知守观,那可是咱们道门的不可知之地,那观主就等于是我们的祖师爷。”

    一个小道士说道:“但听街坊说。祖师爷准备把长安城给拆了。”

    “所以我很烦恼……你说我们是应该去帮祖师爷,还是应该去阻止他?”

    瘦道人唉声叹气。

    忽然间,他泄恨似地重重一跺脚,对着天上燃烧的雪云大声嚷嚷道:“我管他是祖师爷还是什么,我这辈子都在打理这座道观。就算是昊天要拆了我这座道观,我也要跟他拼到底!”

    瘦道人带着小道士们离开了小道观,他们抱着沉重的香炉,扛着一直堆在墙角没有用上的旧木头,准备去对抗自已的祖师爷。

    和春风亭横二街的那些百姓不同,他们心里的挣扎更为剧烈,但一旦做了决定,他们便再没有任何犹豫,一心一意要去做些什么。

    因为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

    与道门为敌,这似乎严重违背了信仰,但无论是瘦道人还是那些小道士,他们早已说不清楚自已究竟信仰的是什么。

    他们是唐人,在长安城里生活了一辈子,他们曾经以为自已信仰的是昊天,但当他们端起香炉扛起木棍走出道观时,才发现自已信仰的就是信仰本身。

    总之,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

    ……

    ……

    在西陵神殿的教义中,自杀是一种严重的罪行,身为道士却与道门为敌更是大罪,都必将受到昊天最残酷的的惩罚。

    朝老太爷带着他的同伴出现在朱雀大道上,是送死也是自杀。

    瘦道人带着小道士们拦在观主的身前,是叛教也是亵渎。

    换句话说,他们的身上都有洗不净的罪恶。

    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

    ……

    三名南门观的道人在布置着阵法。

    他们是天枢处的高手,是昊天最虔诚的信徒。

    他们的脸色苍白,内心痛苦万分。

    但他们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

    ……

    ……

    楚老太君,带着满府妇孺,横刀于长街之上。

    老太君是十六卫大将军楚雄图的遗孀,满头银发在风雪中飘拂。

    她这辈子生了七个儿子,三十七个孙子。

    数十年来,有两个儿子,三个孙子,死在大唐的边境中,这一年在燕京,在七城寨,在葱岭,她又有十一子孙战死。

    如今楚府的所有男丁,都在大唐四野的战场与侵略者厮杀,她身边只有十几个老弱妇孺,只有几把刀。

    明知前来便是送死,但她神情漠然,毫不在乎。

    楚家满门忠烈,都死光了,还是满门忠烈!

    ……

    ……

    如果昊天真的有眼。

    那么这条风雪长街上,每个人都罪,犯着不同的罪。

    今日的长安城就是一座罪恶之城。

    好一座罪恶之城。(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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