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躺在血泊里,神情很复杂,有些惘然,有些绝望,也有解脱无法改变自己所属种族的命运,那么也不再有责任。

    “或许,长生天真的早已经抛弃了我们。当年如果单于没有死,又怎么会犯这种错误?金帐败了,但难道你们真的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他看着余帘疲惫说道:“宁缺与我们之间有座渭城,暂且不提,那么你呢?部落与荒人之间的仇恨,已经是千年之前的事情。”

    余帘没有说话。

    国师喘息着说道:“不要忘记,你们荒人曾经奴役我们无数年,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你没有道理那么做。”

    “我们要这片草原。”

    “我们可以给。”

    “你们给不起……我们荒人要,那群狼要,小师叔的驴和它的马要,将来君陌从地底带出来的数百万奴隶也要……要的人太多了。”

    余帘负着双手,看着风雪里的莽莽草原,想着荒人部落千年来的颠沛流离,缓声说道,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那我们呢?!”

    国师激动起来,愤怒说道:“观主让道门自取灭亡,可我们难道就没有资格活着?我们就只能去死?!”

    余帘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会提出这个问题感到很是不解,挑眉说道:“你们当然有资格活着,人人生而平等,只要来到这个人间。都有资格活着,既然如此,那自然是谁强就谁活着……你在荒原上长大,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你可曾见过虎狼与兔子讲过道理?如果不想当兔子,那就要学会吃肉。”

    这个道理很浅显,很不讲道理,很冷酷。

    国师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喃喃说道:“但没必要全部都杀死……不是吗?就像一千年前那样,我们部落的人,还可以继续做你们荒人的奴隶。”

    他望着余帘。眼中流出恳求的眼神。

    余帘看了眼宁缺。

    宁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风雪深处。

    “老师教育过我们,奴役是一件非常错误的事情,无论奴役谁都是不对的,包括异族人在内。所以荒人不会留下你们做奴隶。”

    余帘说道:“那么。只好把你们都杀死。”

    国师最后的希望破灭。他苦笑着摇摇头,说道:“如果夫子知道,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竟把他的话歪曲成这样。会不会气死?”

    余帘抬头望着天空,沉默了很长时间,面无表情说道:“他已经死了,如果我们做的事情,能把他气的回到人间,那做什么都可以。”

    宁缺也抬头望向天空,那里有落雪有阴云,就是没有月亮,但他还是随师姐一道看着,然后想起自己似乎也说过很相似的一段话。

    书院弟子真的很恨自己那个不负责任的老师,恨或者并不准确,应该说烦,不是厌烦的烦,是烦闷的烦,其中最烦的就是宁缺和余帘。

    这些年君陌远在极西荒原与佛宗战,大师兄一如从前不管事,书院的事务实际上就是由余帘和宁缺二人处理而这绝对是书院的敌人不想看到的。

    ……

    ……

    春风微拂,血腥的味道渐渐消散,西方数十里外的小溪早已干涸,小绿州也随风消散无踪,不知去了何处,血祭大阵变成一片车厢残壁构成的废墟,数量难以计算的森森人骨都已被昊天神辉净化,国师也终于闭上了眼睛。

    余帘看着宁缺说道:“我要去养伤,剩下的事情你自己处理。”

    先前这场战斗里,她以一人之力对抗整座金帐王庭的杀魂,虽有宁缺的帮助,但依然是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冲击,即便获胜,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宁缺想着计划里最麻烦的那环,说道:“我在桃山等你。”

    余帘转身向草原深处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停下脚步,问道:“先前我飘到空中,你一直抬头盯着我裙底在看?”

    宁缺笑着回答道:“师姐打的好看。”

    余帘懒得理他,身影微摇,消失在草原深处。

    宁缺摇了摇头,将手里的铁刀归鞘,听着身后传来的密集蹄声,转身望去,只见渭城周遭烟尘大作,徐迟率领的镇北军中军帐骑兵,已经扫清留在那处拦截的所有草原骑兵,开始追击逃亡的金帐王庭。

    有数百雪原巨狼引导镇北军的骑兵,虽然唐被隆庆和西陵神殿骑兵牵制在东荒无法过来,宁缺依然毫不担心金帐王庭已经走进了末路。

    烟尘滚滚,在渭城北的原野间飞舞,蹄声阵阵,响彻天地,数千大唐骑兵向着草原深处追击而去,去替那位单于送葬。

    宁缺静静看着这幕画面,直至原野重新回复安静,转身向渭城走去。

    雪已停,阴云渐散,春天草原的阳光很是明媚,那座土黄色的旧城,竟也生出了些清新的味道,或者是城门前的土墙里长出数百株野草的缘故。

    那些生命力极其倔强的野草,是夯土城墙最大的敌人说来也是奇怪,无论黄土里掺着什么,锤打的多结实,都无法阻止那些野草重新生根、重新抽芽。

    宁缺记得很清楚,当年在渭城的时候,每年春初,城里的所有军民,都会在马将军的带领下,到处去除草,防止城墙受到破坏。

    这些年渭城落在草原人的手里,草原人自然不在乎城墙被破坏,数年时间,那些野草重新活了过来,似乎在嘲笑当年唐人徒劳的工作。

    城里的血水已经被黄沙渐渐吸干,到处都是草原蛮人的尸体和垮塌的建筑。负责后勤的唐军正在打扫战场,没有人注意到宁缺。

    他走过这座旧城,看着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建筑,想起那些熟悉的人与事,仿佛还能闻到当年的酒味和烧鸡味道,他没有进酒馆,也没有进马将军的宅子,什么地方都没有进,因为他知道那些地方早就已经没有旧人。

    城偏处溪沟旁的小院还在,那是他和桑桑的小院。

    小院墙上有柄猎刀探出半截腰身。是他当年没有取走的家伙。他看了眼那把猎刀,沉默了会儿,推门走进房间,看着那些草原人留下的寝具。有些厌憎地皱了皱眉头。把那些东西全部扔到院里的地上。准备稍后烧掉。

    他找到那把竹躺椅,搬到坪间,躺下。然后闭上眼睛。

    明媚的阳光隔着眼皮刺着他的眼,感觉有些酸,于是他把眼睛闭的更紧了些,就这样沉默地躺着躺着,直至快要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着这座熟悉的、生活了很多年的小院,像当年那样把手伸到空中。

    很遗憾,没有茶壶递过来。

    就像现在他仰起脸,也不会有方热乎乎的湿毛巾搭上来,他说热,不会再有双冰冰的、白白的小脚揣进怀里,他说饿,也不会再有碗煎蛋面。

    渭城还在,酒馆还在,小院还在,土炕还在,炕对面的那口箱子还在,院墙还在,藏在墙里的猎刀还在,银票也还在他的怀里。

    只是人在不了,所有的人都不在了,她也不在这里。

    宁缺躺在竹躺椅上,看着湛蓝的天空,想着很多事情。

    当年离开渭城之前,他对马将军说:你不要老、不要死,等我孝敬,离开渭城的时候,他对全城的老少爷们儿说,如果此去混不出人样儿,他就不回来了,现在他已经混到了这个世界最巅峰的位置,终于有脸回来了,却晚了。

    金帐王庭和唐国之间的这场战争,注定将会改写整个人间的局势,但对他来说这场战争其实是另一件事情,与天下无关,只与渭城有关。

    他要把渭城夺回来,他要替渭城出气,同时,他要在渭城找个人。

    时间就在竹椅上缓慢流逝,到了数日之后。

    小院对面的溪畔,传来蹄声,渐缓,接着有口令对照之声。

    司徒依兰微微点头,回应着唐军的行礼,走到小院对面的营帐里,将座骑交给一名亲兵,然后望着对面的小院说道:“怎么说?”

    一名参将摇了摇头,说道:“他坚持。”

    司徒依兰沉默片刻后说道:“多少俘虏?”

    参将说道:“七城寨四周,还有些小的战斗,但基本局面已定,现在被控制住的,如果算上奴隶和妇人孩童,至少有四十余万……”

    司徒依兰的眉头微微挑起,说道:“即便如此,他还坚持?”

    参将沉默不语,看来,对于院中人的坚持,其实他并没有太多意见。

    司徒依兰看着不远处的小院,沉默片刻后走了过去。

    “这是屠杀。”

    她看着竹躺椅上的宁缺说道,情绪很平静,但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宁缺睁开眼睛,看着她说道:“你从军多年,难道没有见过屠杀?”

    司徒依兰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依惯例,女子不死,过轮不死……就算是草原上最野蛮的部落,也会这样做。”

    “这是很多年前,我和她住的院子,我们在这里住了很多年。”

    宁缺从竹椅上站起身来,指着小院说道,然后他示意她跟着自己走出小院,走到城中的街道上,开始给她介绍渭城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

    “这座城里的人,都是我认识的人,那年都死了,草原人攻破城门,闯进城来,拿着弯刀,见人就砍,那时节,他们可有分辩男女高矮?”

    走出城门,站在草甸上,看着渭城土墙上那些有些刺目的野草,他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要这种事情来坚定自己的决心、说服你和别的唐将,我只是告诉你,我的决心从何而来,无论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的复仇。”

    司徒依兰随着他的眼光,望向渭城,想着这些年边塞死去的同袍和同族,心情很是挣扎,犹豫说道:“但书院……不是这样教的。”

    “我说过,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的复仇,哪怕夫子回来也如此。”宁缺望向晚霞深处那轮刚刚显现的明月,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

    最后他指着渭城土墙上那数十株野草,说道:“也许这是罪孽深重的事情,可我不在乎,我只知道,斩草就一定要除根,不然麻烦的还是我们自己。”

    ……

    ……

    数日后,草原人的鲜血浸湿了整片草原。

    这场战争,获胜的唐人就像在谷河外那样,坚定地执行了宁缺的意志,没有留下任何俘虏,自然也没有留下任何后患。

    只是唐军的刀都变得有些钝了。

    宁缺和司徒依兰再次来到渭城外的草甸上。

    集营在四野的唐军,望着草甸上二人的身影,眼神里的情绪很是复杂。

    那些情绪是狂热的崇拜,也是寒冷的敬畏。

    身为百战猛师,渭城外的数万骑兵自然杀过很多人,也见过草原上所谓屠族的恐怖的画面,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杀人的。

    整片草原,仿佛都被血水浇灌了一遍,到处都是刺鼻的血腥味,闻着味道而来的蚊蝇,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声。

    如果不是有阵师布阵,唐军根本没有办法在这里驻扎下去。

    然而阵法可以隔绝蚊蝇,可以淡化血腥味,却没有办法隔阻视线。

    在渭城北方数十里外,那片平坦的原野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座小山,因为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小山在晨光里明亮着。

    唐军们都知道,那座小山是什么。

    他们每每望向那座小山,都会觉得有些寒冷。

    那是座用草原人人头堆起来的小山。

    宁缺站在草甸上,看着远处那座人头山,神情很平静,没有畏惧,没有害怕,也没有那种变态的狂热,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件必须做的事情。

    “当年我在草原的绰号是梳碧湖的砍柴人。”

    他望着莽莽的原野,缓声说道:“无论马贼还是王庭的骑兵,都怕我带出去的骑兵小队,因为……我真的很能杀人。”

    司徒依兰没有说话,这些天,她已经有些麻木了。

    宁缺继续说道:“在长安城的时候,我就对别人说过,以往这个世界没有太多机会看到我杀人,以后会有很多机会。”

    司徒依兰看着他的侧脸,说道:“我希望以后永远也不要再有这种机会。”

    宁缺想了想,说道:“我也希望如此,但那要看这个世界能不能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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