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数日,俞星臣独挡一面。

    除了要操办巫知县的身后事,还要不停地调兵遣将,处置县内县外之事务。

    而其他的众人,薛放,陈献,黎渊,老关,小梅,乃至于宁振等,都在养伤。

    因为这个,除了俞星臣外,县衙之中最忙的就是杨仪了。

    何况要处置的伤者可并不只是几个,东门之战中,一些伤势过重情况复杂的军士,本地大夫处置不了的,自然少不得麻烦杨仪。

    有时候她简直比俞星臣还要忙碌。

    俞大人就经常透过窗户、敞开的门,或者在县衙内走过的时候,看她被屠竹小甘陪着,要么是被几个本地的老大夫簇拥,再要么是叫不上名字来的军士急急忙忙地经过,跟要去救火一般。

    这天,海宁府来人,俞星臣自然得见。

    来者是海宁金知府跟前管事,十分谨慎客气,先提起了巫知县的不幸殒身,叹息半晌。

    俞星臣又当面谢了先前调兵之事。

    管事含笑道“若说起先前调兵的事,若非知道是俞巡检的主张,换了第二人去,都未必有这样顺利,不过这两日倭事靖平,大人还不住口的赞叹,说幸亏是借调了,不然海州生事,大人也要跟着受牵连。倒要多谢俞巡检窥得先机,调度周全。”

    俞星臣道“也是知府大人当机立断,自有气魄,才免除了这场泼天之祸。”

    两人寒暄几句,管事又道“我们大人向来久仰俞巡检大名,可惜不便亲身前来,才叫我走这一趟,千万嘱咐,若是俞巡检得闲,还请务必移驾海宁,让大人一尽地主之谊,也慰一慰一向渴慕之情。”

    俞星臣他们这种京内的官员,等闲是到不了地方的,除非皇命公务。

    而因为俞星臣的身份,地方大员当然是极另眼相看,恨不得同他交际。

    只不过海宁知府虽想亲身拜会,却要顾及他人眼光,所以只派了一名心腹人前来诉说衷情。

    俞星臣同他客套了一番,着重提起了海州此处的安危等事。

    这管事自然是个极聪明的,当然领会他的意思“巡检大人放心,吃一堑长一智,此后自然会加倍重视临海各县地之治安防范,其实从前日起,大人就开始调度府衙跟巡检司的兵力,加紧巡逻跟操练事宜,务必在这紧要时候,不出任何纰漏。”

    两人说罢,俞星臣亲自送他出门。

    正到二门处,就见两个大夫陪着杨仪,往前走去。

    那管事驻足,望着两个鸡皮鹤发的大夫之间,像是冷雪幽兰般的人物,突然道“那位,难不成就是受封太医院的杨侍医”

    俞星臣道“正是。怎么您也知道”

    他一边问,一边瞥向杨仪,却见她手帕半掩着嘴,一边咳嗽一边不住地点头向着旁边说话的大夫示意,却没发现他们站在这里。

    管事呵呵笑道“自也是久仰大名却想不到竟生得这样清丽出尘,真真的是个”话到嘴边,看向俞星臣的脸色,笑道“秀外慧中,举世难得的、人才。还是圣上慧眼识珠啊。”

    俞星臣淡淡一笑。

    叫人送了管事出门,杨仪一行人已经走远了。

    俞星臣眉头微蹙,回头问灵枢“小侯爷怎样了”

    灵枢道“据说情形已经稳定,就是右臂还有些运转不灵。”

    若说薛放,确实被俞星臣说中,简直就是“神兵天降,化险为夷”。

    十七郎的体质确实异于常人,自从那天晚上醒了后,这两天吃药调理,体力恢复,进展的堪称神速。

    杨仪虽一手操办他的事,但她不是那种独断专行不听人言的,因为过于在意薛放的情形,甚至怕自己一叶障目,倘或有个误判或者疏忽,自然担不起。

    正赶上那些大夫在县衙里照看受伤的兵士,杨仪便请了两位经验极丰富的老先生,过来给薛放诊看。

    老大夫把十七郎的双手脉都仔细号了一遍,又检查他身上各处伤口,观察他的脸色,最后笑道“杨侍医放心,据老朽看来,小侯爷的情形十分妥当,伤处处理的干净,缝合的更好脉象虽还不算强健,但并无他患,只是气血大亏,选用补气养血的药食即可。”

    另一位道“初步看来,只要再静养半个月,必定见大好。当然,手臂上的伤至少得个月。千万不能乱动,若是再有个伤损那可就”

    杨仪听他们说的笃定,略觉宽心“多谢多谢。”

    薛放一切都好,就是如灵枢所说,右手依旧不能十分灵活。

    这是杨仪唯一悬心的事。

    薛放自己倒是不很在意,不过看杨仪一直向外头跑,他难免又有话说。

    他自从醒来,能吃药吃饭,两天后,就也能被扶着下地。

    屠竹跟小甘不离左右地照看,倒也妥当。

    只是杨仪虽然对他心细,外头的事却也撇不下,时常不见了人。

    而俞星臣问灵枢的那句“小侯爷怎样”,除了是在询问薛放的身体外,潜台词却是,薛放竟然也不管她

    甚至叫她这么咳嗽带病似的在这里忙

    殊不知薛放也是有苦难言。

    他哪里管得了。

    那天晚上,杨仪趁他睡着偷偷跑出去,薛放其实并没有睡沉,只是亏了血气,不能支撑而已,朦胧中隐约听见她在外头跟黎渊说话。

    若是平时,早跑出去了。

    虽不能动,心里却还记着这件事,等次日醒了就问屠竹。

    屠竹怕他多想,就把杨仪给黎渊疗伤、以及黎渊伤势不容乐观等话说了。

    屠竹道“昨儿我在这里守着十七爷,小甘陪着仪姑娘在厢房,忙了一个多时辰呢。说若是不及早处置,就难办了。”

    薛放听了说“管他做什么,臭小子难道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看他是故意的”

    屠竹问“故意”

    “可怜巴巴地,像是只等人疼爱小狗,”薛放似乎非常懂黎渊的心思,一阵见血道“不过是费尽心思想叫人多看他一眼,最好摸上一摸罢了嘁。”

    毕竟这种伎俩他也用过,并不陌生。

    屠竹倒是不好问他为何知道的如此清楚,只陪笑说“十七爷,您别总是生些闲气,仪姑娘说了,您得好生调养,再说,海州这里的事情差不多都完了,只怕这两天就要启程回京,等回了京城,少不得还要跟杨家谈论婚嫁的事,您这幅情形,如何了得”

    这句话提醒了薛放,脸上的笑像是迎阳花一样灿烂无比“这话是真的。哼,等我成了亲”舔了舔嘴唇,磨牙道“谁敢伸伸爪子都给他剁了去。”

    屠竹连连咳嗽,哄劝“快喝药吧。”

    薛放捧着碗,望着里头的苦药汤,唉声叹气。

    他总是怀念那夜杨仪给他喂药的甘甜,这两日他每天十几碗的喝,感觉身上都散发着药气,一看到药汤就要

    不过,想到杨仪的那句许诺,薛放把心一横。

    他捧着碗,大口大口一气儿喝光,最后用嘶哑的声音抱怨“这要不是她开的药,我非得把那大夫好一顿揍”

    屠竹赶紧塞了一颗蜜枣给他嘴里含着,不叫他多嘴。

    这边屠竹各种哄劝,厢房里小甘就轻松的多了。

    自从那夜杨仪给黎渊把伤口料理过后,黎渊就一直歇在这里,也不曾往外跑过。

    杨仪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十分乖巧,到点儿喝药,吃饭,换药极为配合。

    小甘都忍不住被他感动了,背地里对着屠竹很是称赞,说他懂事,乖巧,武功又高,而且还楚楚可怜之类的话。

    吓得屠竹捂她的嘴“千万别叫十七爷听见了,不然可要了不得。”

    小甘反而笑道“我称赞他,又不是说十七爷不好,十七爷自然是顶顶好的那个。”

    只是黎渊虽然有千百种好处,只有一件事让小甘疑惑,竟始终不知他长的什么样儿。

    这日杨仪被两个大夫请走了,小甘伺候黎渊喝了药,见他盘膝在炕上运气调息,她便不敢打扰。

    过了会儿,黎渊重新躺倒,小甘才敢开口“黎大哥,你是南边的人”

    黎渊沉默。

    小甘道“我知道你跟姑娘是在南边认识的或者你也是跟姑娘一样,去南边办事的”

    “嗯。”黎渊应了声,又补充“我四处走。”

    “那你家是哪里”

    “我没有家。”

    小甘听了,心中顿时生出许多怜惜,她想到了自己。

    谁天生是没有家的不过是因为生出变故而已。

    小甘叹了口气“原来你跟我是一样的。”

    黎渊扭头看她。

    小甘一笑“我小时候家里倒是好的,后来父亲犯了事一家子,家破人亡了我也就没有了家。”

    黎渊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小甘道“不过我还是幸运的,竟然给我遇到了姑娘。”她抿嘴一笑“以后姑娘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了。”

    黎渊的目光朦胧了会儿“是吗”

    小甘心头一动,不敢再说这话。就说“不过这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你未必跟我一样是不是”

    她本来没指望黎渊回答,不料黎渊道“我确实跟你不同。”

    小甘疑惑“嗯不同吗”

    黎渊道“我倒是没有家破人亡,甚至”他的目光闪烁,冷哼了声“像是你这样,反而干净。”

    小甘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不明白这句的意思“这、这就是说你还有家人那你家人在哪里”

    黎渊本来枕着双臂,朝上躺着,听到这里就转过身背对着她。

    小甘呆了呆,知道他不想再说下去,于是便努了努嘴,没有再说。

    过了会儿,屠竹在外头叫小甘出去。

    她放下手中捡的药,撒腿跑出门“竹子哥哥什么事”

    屠竹打开手中一个纸包“昨儿十七爷嚷嚷说喝药喝的厌烦,仪姑娘就交代让买了些蜜饯果子之类,好多呢,十七爷吃不了,你尝尝。”

    小甘吐了吐舌“你偷偷拿十七爷的东西”

    屠竹笑道“这算什么打紧”捡了一颗糖渍梅子送到她嘴边。

    小甘张嘴吃了,又甜又酸,笑道“好吃。”自己也捡了一颗蜜渍金橘放进屠竹嘴里。

    两个人嚼着蜜饯,你看我我看你,什么话都不说,笑意都是甜的。

    吃了几颗后,小甘又格外要了些“不是我吃的,回头我给黎大哥吃去,别看他从不叫嚷药苦,但又怎会不苦呢吃点儿这个总是好的。”

    屠竹拉她走到厢房门口,叹气道“你偏偏有心。你以为仪姑娘只叫给十七爷买了吗你瞧这是什么”说着从怀中又另外拿出一包没拆开的“这也有呢,不光是这里,前面宁旅帅,十九爷,小梅大人他们那里都有。”

    小甘捂着嘴笑“还是姑娘想的仔细。”

    屠竹笑眯眯地看她道“这些你就吃了吧,你要爱吃,回头我叫人特给你买一包。这里的蜜饯比京城内的味道更是不同,你觉着呢咱们临走之前,好歹带一点儿。”

    小甘连连点头,又说“买一些,回去我给小连吃。”

    于是两人又分开,小甘拿了那包蜜饯进内,见黎渊还是背对着自己,就蹑手蹑脚走过去,把那包东西放在他的枕边。

    小甘重新坐下捡了一会儿药,院子外又有人来“甘姑娘。”

    她忙起身跑出来“什么事”

    来的是县衙里的一个侍从,不敢进门,站在门口道“杨侍医说,让我来要一个保和丸的方子。”

    小甘便叫他稍等,自己回了厢房,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那张方子。

    正欲出去,无意中抬头,炕上竟不见了黎渊的踪迹。

    小甘一愣,左顾右盼,并无他的踪迹,可那包蜜饯却还在。

    此时外头那人还等着,小甘想了想,反正黎渊很听话,恐怕是解手、或者怎么去了,待会儿自然回来。

    于是先出门,把那张方子给了对方。

    那人去后,小甘跑回厢房,等了会儿,仍不见黎渊。

    她忙把屠竹叫出来“见没见到黎大哥”

    屠竹说道“没听见他出来啊”

    小甘吃惊“就一会儿的功夫去哪儿了我出去找找”

    屠竹忙拉住她“你别去,要找也是我去。”

    两人正说着,就听里头薛放道“不用管他,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要真走了,也随他。”

    两个人商议的声音并不大,薛放竟也听见了。

    屠竹跟小甘彼此对视,各自咋舌,赶紧又往外挪了挪。

    小甘生怕薛放这又是赌气的话,小声道“姑娘叫我看着他,万一有个什么呢我到门口瞅瞅”

    屠竹拉住她“虽说如今这里无事了,但也难保你看着十七爷,我去探一眼。”

    小甘只得听他的,自己走到薛放卧房。

    却见十七郎正盘膝坐在榻上,听见动静,眼也不抬地说“他鬼鬼祟祟的,叫他走了倒好。”

    “是”小甘只管陪笑,不敢答话,生怕说错了话。

    杨仪从小梅的房中出来。

    原来小梅的手臂这几天疼的厉害,伤口处肿胀,细看他臂上皮肤之下,隐隐透出些青紫的痕迹。

    加上他因为伤处疼的厉害,越发不思饮食,懒怠吃东西的话,伤处好的就慢。

    杨仪跟两个大夫商议后,多加了一味“保和丸”,保和丸出自元代朱丹溪的丹溪心法,可以助消化,又能缓解胸背之痛,正是对症。

    而除了原先定的当归补血汤外,又用了四君子汤加减。

    才出了院子,杨仪竟看到门口停着一顶简单的藤制软轿。

    她本来以为不知是给谁的,扫了眼就要走。

    不料旁边一个县衙管事忙拦住了道“杨侍医,请上轿吧。要去哪儿只管说。”

    杨仪愕然“我”

    那管事笑道“当然,杨侍医各处走动,这县衙虽不大,但您走来走去,始终劳乏,加上您身体单弱,不如坐这个,又快,又省事。”

    杨仪这才确信是给自己的,笑道“谁出的主意我不用。”

    管事道“是是十七爷身边的关爷想的法子,说是若您累病倒了的话,这帮人可就没指望了。杨侍医,您看都准备好了,还请别推辞了。”

    杨仪听说是“关爷”,便知道指的是老关,略一思忖,自己来来回回的,确实有些力有不逮,既然他们准备了这个,不如且顺势从之。

    于是对管事道了谢,又对两个轿夫行礼“多谢两位大哥,劳烦了。”

    轿夫忙不迭地还礼,其中一个红着眼睛说道“您真真是客气了这次若不是京畿巡检司的几位,海州就给那些倭寇霍霍的不知什么样,杨太医又是为了救治众人,我们能够抬着您,也算是尽了点力,心里高兴着呢。”

    另一个道“就是就是,再说杨太医您也太瘦弱了,啧啧,我们简直不用费力”

    管事怕冒犯了杨仪,忙呵斥“怎么说话呢”

    杨仪笑道“原来我瘦一些,倒也有好处,不然我还不敢坐了呢。”

    大家看她毫不在意,才也都笑了。

    于是杨仪坐着藤轿,又去前厢房探望几个重伤的士兵。

    果真这些轿夫健步如飞,比她自己走都快一倍不止。

    过角门的时候,杨仪因坐的高,惊鸿一瞥,竟似看见了一处角落中黎渊的影子。

    他仿佛在跟一个什么人说话。

    那人向着他俯身,恭恭敬敬行礼的样子,黎渊却满脸不耐烦,抬手一摆。

    杨仪讶异,待要叫轿夫们止步,他们早大步流星地抬着她经过了,杨仪只能转头尽力往那边瞧,却给一堵墙挡住,什么也看不到了。

    这边,黎渊缓步折回了厢房。

    小甘正在门口伸着脖子张望,猛地看见他慢慢地回来,惊喜交加。

    忙上前拉住,又连珠炮地问“你去哪儿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我怎么没看见你出门”

    黎渊只“嗯”了声,没有说别的。

    正要进房,就听旁边有人道“哟,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黎渊抬头,却见薛放被屠竹扶着,右臂用布帛吊在脖颈上,正站在门边挑衅般望着他。

    “我为什么不回来。”黎渊淡淡地“这又不是你家。”

    薛放“嘶”了声,回头对屠竹道“你听见了我好好地跟他说话,他张口就要吵架这可怪不得我。”

    屠竹只得陪笑“十七爷”又赶紧向着小甘使眼色。

    黎渊哼道“谁跟你吵架了,我没有那个闲心。”

    小甘见势不妙,忙拉住黎渊“对了对了,该喝药了我刚才还愁药都好了,该去哪儿找你呢。”

    黎渊目光闪烁,忽然说“仪姐姐给我的蜜饯,可还在”

    小甘一愣,隐隐觉着大事不妙,结结巴巴地说“还、还在。”

    黎渊瞥了薛放一眼“那就好。”

    薛放目瞪口呆“他、他在说什么什么蜜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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