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对酒具之道一窍不通,此刻听得祖千秋侃侃而谈,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只听他又道:“至于饮葡萄酒嘛,当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要知葡萄美酒作艳红之色,我辈须眉男儿饮之,未免豪气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后,酒色便与鲜血一般无异,饮酒有如饮血。岳武穆词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岂不壮哉!”



    林平之在一旁冷眼旁观,他总感觉这个家伙有些刻意结交令狐冲,但却想不出来目的。



    令狐冲则连连点头,听祖千秋旁征博引,畅谈酒文化,早已引之为知己。



    到了最后,祖千秋请令狐冲喝酒,八只杯子一字排开,向令狐冲道:“令狐仁兄,这八杯酒,你逐一喝下,然后我陪你喝八杯。咱们再来细细品评,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有何不同?”



    令狐冲道:“好!”端起木杯,将酒一口喝下,只觉一股辛辣之气直钻入腹中,不由得心中一惊,寻思道:“这酒味怎地如此古怪?”



    祖千秋道:“我这些酒杯,实是饮者至宝。只是胆小之徒,尝到酒味有异,喝了第一杯后,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古往今来,能够连饮八杯者,绝无仅有。”



    令狐冲舍命陪君子,八杯酒接连痛饮,却感觉全身发热,如如蒸笼。



    林平之察觉不对,拔剑冲向祖千秋。“砰”的一声巨响,船篷顶上穿了个大孔,祖千秋破篷而遁,不知去向。



    林平之还要去追,却被令狐冲出声制止,道:“小师弟,随他去吧。这酒里面没有毒药,倒像是促进内力的大补之药。”



    令狐冲当即打坐运气,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一跃而起,神采奕奕,笑道:“哈哈,莫名奇妙就多了三个月的功力。”



    林平之这才放下心来,却忽听得有人呼道:“祖千秋你这坏蛋臭东西,快还我药丸来,少了一粒,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那人大声呼叫,迅速奔来。



    但见一个肉球气喘吁吁的滚来,越滚越近,才看清楚这肉球居然是个活人。此人极矮极胖,说他是人,实在颇为勉强。此人头颈是决计没有,一颗既扁且阔的脑袋安在双肩之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时,给人重重当头一锤,打得他脑袋挤下,脸颊口鼻全都向横里扯了开去。



    此人来到船前,双手一张,老气横秋的问道:“祖千秋这臭贼躲到哪里去了?”有镖师笑道:“已经逃走了,他脚程好快,你定然追他不上。”



    那人睁着圆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哼了一声,突然大叫:“我的药丸,我的药丸!”双足一弹,一个肉球冲入船舱,嗅了几嗅,捉起桌上一只空着的酒杯,移近鼻端闻了一下,登时脸色大变。他脸容本就十分难看,这一变脸,更是奇形怪状,难以形容,委实是伤心到了极处。他将余下七杯逐一拿起,嗅一下,说一句:“我的药丸!”说了八句“我的药丸”,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忽然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



    令狐冲心念一动,问道:“那是甚么药丸?”



    那人垂泪道:“我前后足足花了三年时光,采集人参、伏苓、灵芝、鹿茸、首乌、灵脂、熊胆、三七、麝香种种珍贵之极的药物,九蒸九晒,制成八颗突破修炼瓶颈的‘破障丸’,却给祖千秋这天杀的偷了去,混酒喝了。”



    令狐冲大惊,问道:“你这八颗药丸,味道可是相同?”



    那人道:“当然不同。有的极臭,有的极苦,有的入口如刀割,有的辛辣如火炙。”



    令狐冲一拍大腿,叫道:“糟了,糟了!这祖千秋将你的八丸偷了来,不是自己吃了,而是……而是……”那人问道:“而是怎样?”



    令狐冲道:“而是混在酒里,骗我吞下了肚中。我不知酒中有珍贵药丸,还道他是下毒呢。”



    那人怒不可遏,骂道:“下毒,下毒!下你奶奶个毒!当真是你吃了?”



    令狐冲道:“那祖千秋在八只酒杯之中,装了美酒给我饮下,确是有的极苦,有的甚臭,有的犹似刀割,有的好如火炙。甚么药丸,我可没瞧见。”



    那人瞪眼向令狐冲凝视,一张胖脸上的肥肉不住跳动,突然一声大叫,身子弹起,便向令狐冲扑去。



    林平之当即拔剑,剑光闪烁,抵在那人胸前,朗声道:“华山弟子林平之,还请尊驾冷静。我大师兄误服了你的灵丹,我们陪就是了,何必如此?”



    令狐冲在旁边叫道:“小师弟,别伤他性命!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我令狐冲虽然是个穷鬼,这个师弟却有钱,一定陪给你。”林平之闻言又好气又好笑。



    那人却大叫:“华山令狐冲?!你是令狐冲!那就算了!”砰的一声响,船帮已给他撞破一个洞,从黄河中逃走了。



    今天莫名奇妙碰到如此多异人,来意不明,希奇古怪之事层出不穷,以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宜。所以货物一装妥,林平之就命令随即解缆拔锚,起船出发,不再在码头逗留。



    船行一夜,曙色初现,晓雾未散,河面上一团团白雾罩在滚滚浊流之上,放眼不尽,令人胸怀大畅。过了小半个时辰,太阳渐渐升起,照得河水中金蛇乱舞。



    忽见一艘小舟迎面驶来。其时吹的正是东风,镖舟的布帆吃饱了风,正溯河而上。而对方青帆上绘着一只白色的人脚,再驶进时,但见帆上人脚纤纤美秀,显是一只女子的素足。



    小船片刻间便驶到面前,船中隐隐有歌声传出。歌声轻柔,曲意古怪,无一字可辨,但音调浓腻无方,简直不像是歌,既似叹息,又似呻吟。歌声一转,更像是男女欢合之音,喜乐无限,狂放不禁。众镖师登时忍不住面红耳赤。



    林平之喝道:“华山林平之在此,有事请言!”



    小舟中忽有一个女子声音腻声道:“华山派令狐冲公子可在船上?”声音娇柔宛转,荡人心魄。



    只见小舟舱中跃出一个女子,站在船头,身穿蓝布印白花衫裤,自胸至膝围一条绣花围裙,色彩灿烂,金碧辉煌,耳上垂一对极大的黄金耳环,足有酒杯口大小。那女子约莫廿七八岁年纪,肌肤微黄,双眼极大,黑如点漆,腰中一根彩色腰带被疾风吹而向前,双脚却是赤足。这女子风韵虽也甚佳,但闻其音而见其人,却觉声音之娇美,远过于其容貌了。那女子脸带微笑,瞧她装束,绝非汉家女子。



    顷刻之间,华山派坐船和那小舟便要撞上,那小舟一个转折,掉过头来,和大船并肩行驶。



    令狐冲毕竟走江湖走得多,突然想起问道:“这位姑娘,可是云南五仙教蓝教主属下吗?”



    那女子格格一笑,柔声道:“你倒有眼光,只不过猜对了一半。我是云南五仙教的,却不是蓝教主属下。”



    令狐冲还在迷惑,林平之略一思索,拱手问道:“华山林平之见过蓝教主,请问找我大师兄何事?”



    令狐冲这才明白,“对呀!是五仙教的,可不是蓝教主的属下。五仙教中,除了蓝凤凰自己,又有哪一个不是蓝凤凰的属下。”



    蓝凤凰格格一笑,“真是个聪明俊俏的小伙子!令狐公子,你过来,我有事找你。”她神态虽落落大方,语音却仍娇媚之极。



    令狐冲看看林平之,见对方似乎无恶意,于是轻轻一跃,纵身上了对方船头,距离蓝凤凰一丈距离。



    蓝凤凰的眼光注视在令狐冲身上,柔声说道:“令狐公子。我是你好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然后,一声唿哨,叽哩咕噜的说了好几句话,诸人均不明其意。



    两名苗女应命而去,从小舟取过八瓶酒来,开了一瓶倒在碗中,登时满船花香酒香。



    蓝凤凰道:“这是我们有自酿的‘五宝花蜜酒’,你既然爱喝酒,不妨试试看。”



    令狐冲道:“好妹子,你这酒嘛,花香太重,盖住了酒味,那是女人家喝的酒。”蓝凤凰笑道:“花香非重不可,否则有毒蛇的腥味。”



    令狐冲奇道:“酒中有毒蛇腥味?”蓝凤凰道:“是啊。我这酒叫作‘五宝花蜜酒’,自然要用‘五宝’了。”



    令狐冲问道:“甚么叫‘五宝’?”蓝凤凰道:“五宝是我们教里的五样宝贝,你瞧瞧罢。”说着端过两只空碗,倒转酒瓶,将瓶中的酒倒了出来,只听得咚咚轻响,有几条小小的物事随酒落入碗中。



    她将酒碗拿到令狐冲眼前,只见酒色极清,纯白如泉水,酒中浸着五条小小的毒虫,一是青蛇,一是蜈蚣,一是蜘蛛,一是蝎子,另有一只小蟾蜍。



    令狐冲吓了一跳,问道:“酒中为甚么放这……这种毒虫?”蓝凤凰呸了一声,说道:“这是五宝,别毒虫……毒虫的乱叫。令狐大哥,你敢不敢喝?”令狐冲苦笑道:“这……五宝,我可有些害怕。”



    蓝凤凰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道:“我们苗人的规矩,倘若请朋友喝酒吃肉,朋友不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



    令狐冲接过酒碗,骨嘟骨嘟的将一碗酒都喝下肚中,连那五条毒虫也一口吞下。他胆子虽大,却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



    蓝凤凰大喜,伸手搂住他头颈,便在他脸颊上亲了两亲,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冲脸上印了两个红印,笑道:“这才是好哥哥呢。还有人要见你,跟我一起去吧。”。



    说完,那小船突然转向,卸了风帆,顺流而下。一上一下,眨眼间,就和镖船拉开了十几丈的距离。林平之赶到船艉,极目远眺,却见令狐冲在船头挥手叫嚷了几句,就被蓝凤凰劝住了。



    林平之又好气又好笑,知道蓝凤凰古里古怪,对令狐冲却没有恶意,他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只得作罢!让他纳闷的是,令狐冲下山后就和他一路同行,什么时候跟这些稀奇古怪的旁门左道有了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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