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尽欢而散,府里从管家到园丁一共二十多个人一顿饭几乎就将一头獐子吃了个干净,留下管家盯着负责将花园收拾干净,一家三口人回内堂歇息。钱夫人见儿子没挨打也放了心,在儿子的房间里又是数落又是叮嘱了半天之后看着儿子睡下才回到自己的卧房。



    有些事情她要问自己的丈夫。



    原来在晚饭时钱千里对府中几个管事的说到过几日他将带夫人和公子回国都望京一次,来回大概要近三个月的时间,这时间内府内一切事宜都由他们照看不得出岔子,几个管事的纷纷称是。



    钱夫人不明白的是,怎么好好的,要回望京呢,之前自己的夫君一点儿都没和自己说过,本来已经说好了,自己有了身子不便旅途颠簸,今年的年节都在这里过了,怎么又要回去,还这么急,难道是京里出了什么变故?



    接过丫鬟端过来的茶盘便将房间里所有的伺候的下人打发走了,将一杯热茶放在正在看书的丈夫面前的几案上,钱夫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想要开口时,钱千里对她说:“知道你要问什么,给,这是父亲大人托人送来的信,今天刚收到的。”



    钱夫人将信纸抽出展开就着几案上的笼纱灯看了一遍,有些疑惑的看了看自己的丈夫,又低头看了看信上的内容,越看越觉得荒谬,啪的一声将那书信拍在桌面上有些冒火的问:“这也太荒唐了,你是个读书人,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你也信?”



    钱千里轻笑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自己夫人的责问,而是舒服的靠在圈椅的椅背上板着手指头说:“从我朝开国以来,我钱家家祖就以从龙之功而位居宰相之位,那可是开国的宰相,到我父亲这一代已经过去了近五百年,这期间经历了藩王造反,亲王谋逆,皇子夺嫡,宫闱内乱不胜枚举,流了不少血也死了不少人,无论他们成功与否,无论谁坐在那张龙椅上,你看,宰相这个位子一直在我钱家手里,你可知道为什么?”



    “这”钱夫人一时语塞,她本是个饱读诗书的,对国朝的事情自然是知道,的确开国近五百年,钱家一直牢牢的把握着宰相大权从无旁落过,钱家也因此成为了钟鸣鼎食的簪缨世家,国朝的第一大家族,说起此事以前自己只认为是钱家诗书传家,底蕴深厚。不过见丈夫现在拿这件事情问自己,怕是不仅仅是底蕴深厚那么简单了。



    “难道”她抖了抖手里的信纸,问:“因为这个?”



    钱千里知道自己的夫人仍然不信,但他仍然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安稳的继续说道:“夫人,很多事情开始我也不信,哦,是开始就不知道,后来是知道了也不信,至少是半信半疑,不过都说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你想想,钱家可不是三世,那可是五百年的权倾朝野,十几代人的荣华富贵呀!”



    钱夫人没理会丈夫的反问,她抓住丈夫问话里的疑点说:“那你现在信了?”



    钱千里点了点头,呷了一口茶说道:“还记得前年我回京述职吗?其实那是个幌子,是我父亲安排的,你知道的,我是庶出,所以家族里有些事情我知道的晚一些也正常,早在潮儿出生时父亲才和我说起此事,当时我是不信的。前年回京我在府上见到了一个人,是钱家的一个长辈,论辈分我父都要称高祖父的,到了我这里只能胡乱的叫老祖宗了,可你肯定想不到我那个老祖宗一百三十多岁的人了,看起来也就是比我大上十几岁的样子。”



    “不会是个骗子吧?江湖术士骗人的伎俩可不少。”钱夫人狐疑的打断自己的丈夫,但是看到他笑眯眯的看着自己,便知道自己错了,人家钱家好歹也是五百年的相府,况且自己的那位岳父鬼精鬼精的一个人,如果涉及自己宗族之事都能认错人,这相位早就让人夺了去,于是便没好气的说“你继续说下去。”



    “那次是和其他几房里有孩子的几个堂兄弟一起拜见的那位老祖宗,开始我们也怀疑这位老祖宗的身份,后来我父请出了家谱,那位老祖宗也拿出了家族信物,这才打消了我们的疑虑,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那位老祖宗在我们面前演示了几手神通之术,那真是……那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说完,钱千里轻叹一声,脸上充满了向往之意。



    “那,那从你大伯到你十四叔家的孩子,包括你的那几个兄弟,你们这些同辈份的,有没有被选过?”钱夫人扫了一眼信纸仍是狐疑的问。



    “这样的事情六十年才一次,也被称为甲选,上一次甲选我自然赶不上,我父亲也没赶上,只有我大伯和二伯赶上了,可惜那一次甲选,钱家没有一个人被选上,那位老祖宗是上上次被选上带走的。”



    “这样啊,可是我听戏文里都说做了神仙都是要找一处洞天福地安心修炼的,你家这位老祖宗怎么回家了呢?难道这个什么甲选就那么重要吗?”钱夫人仍有不解。



    “倒不全是,”钱千里说道,“听我父说,这位老祖宗在与妖物斗法之时受了伤,据说还伤及根本,在修炼一途之上难以再有寸进,因此才心灰意冷的回到钱家,一来要在钱家的后辈子侄中择有资质之人去那仙山修炼,二来也是要在余生之年护得钱家周全。”



    “余生之年?难道仙人也会死吗?”



    “这个……大概会吧,我又不是仙人,如何知道。”



    “那这仙人和凡人还有什么不同,既不能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又要被世间俗物所累,要我说做不做这个仙人真不当什么紧。”



    听了这话,钱千里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以前还以为你钱家世代高位是诗书传家、底蕴深厚,现在看来不过有仙人庇护罢了,”说道这里,钱夫人忽又叹了口气,“可惜上一次你没赶上,要我看,你钱家有资格做神仙的,大概也就你一个,你性子虽然平和,骨子里却最为坚韧,不像你其他的兄弟,不是唯唯诺诺就是神头鬼脸的,如果你能被选上,想来也能成仙吧。”



    “瞎说!”钱千里嗔道,把手握住妻子的手,说“我若真的被选上,成不成仙在其次,真那样哪里还有我们这夫妻缘分啊。”他自己倒没什么,钱夫人清秀的面庞却已经羞红一片了。



    “六十年才一次啊。”钱夫人喃喃的说,“既然钱家有仙人,保住了五百年的相位,那……那”只是没有说出口。



    “也有。”钱千里回答了自己的夫人,他知道夫人想问的是什么,自然是皇家,只是夫人没有说出口而已。



    “这甲选到底如何选?”钱夫人问道。



    “这个我并不知道,不过据说到了那日,会有仙人驾临,他会挑选钱家所有待选的孩子。”说道这里,钱千里心中一动,关于自己的儿子,还有另一件事情让他忧心不已,想到这里他继续说,“若那日潮儿选不中,自然还是留在我钱家,若选中了,就要随那仙人去了。”



    钱千里刚才所说选不中钱潮仍留钱家却没说若选不中钱潮仍留在他二人身边,就是在为自己要说的打个伏笔,不过钱夫人此时思绪万千,并未察觉。



    “那仙人会将他带去哪里知道吗?”钱夫人又问。



    钱千里摇了摇头,这个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天下之大,谁知道哪里才是仙山呢?



    “十几岁离家,一百三十多岁才回家,你那位老祖宗别说尽孝怕是连爹娘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吧,心也是够硬的。”钱夫人说道,见自己的夫君不语,又低声细细的说“潮儿那么聪明,怎么会选不中呢。”



    这时一股寒意忽然袭满了她全身,仿佛眼前就是甲选当日,潮儿要与她诀别一般令她心中一阵绞痛。



    她抬头愤愤的看着自己的夫君说道:“凭什么你们钱家的荣华富贵要用我的儿子去换,凭什么?我怀胎十月才把他生下来,从那么小的襁褓中一直养到现在满地乱跑,虽然跟着你不曾吃苦,可是这些年来付出的心力跟天下所有做娘的都一样,本想着等他长大了好好的给他张罗一房媳妇然后就等着儿孙满堂坐享天伦之乐,可谁知道他还那么小就要从我身边夺走!为什么?”



    听了自己夫人的话,钱千里也默然不语,他性子平和且二人夫妻感情笃厚,所以对夫人的怒火并不觉得不妥。



    “不去成吗?想个法子,就说潮儿病了,行不得远路?”钱夫人又换上一脸哀求之色看着自己的夫君,“我是真舍不得潮儿。”



    说罢用手抚了抚自己隆起的小腹,“都舍不得。”



    虽然心中满是怜惜,但钱千里仍是说道:“潮儿不一定被选中的。”



    见自己夫人眼中已是隐现怒火,钱千里忙用手止住了就要发作的钱夫人。



    “还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说一说。”钱千里说得郑重。



    “你说。”



    “我母亲,哦,我娘,她老人家一共育有三子,你可知道?”钱千里的父亲有妻有妾,钱千里不是嫡出,他的母亲的身份是妾氏,一般回京之后他称呼自己老爹的正妻为母亲,称呼自己的生母为娘,其实钱千里在心里母亲这个称呼只配给自己的娘,所以一时说错。



    “这个我知道啊,娘亲大人也曾和我说过,说你前面的那两个哥哥没福气,是早夭的。”这早夭二字一说出口,钱夫人的心中莫名的紧了一下,她一下子警惕起来,目光锐利的看向自己的夫君,疑惑的问道,“这和潮儿的事有什么关系?”



    钱千里心中暗叹,并未回答而是继续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那两个早夭的哥哥都是十岁上殁的,据我娘和我父亲说,那两个哥哥都是神童一样的人物,两个月便不尿床,半岁之时便能语,三岁能书,四岁能文,后来进学,五六岁的孩子过目不忘,无论诗文还是经义都能让那些饱学大儒们惊艳不已,青眼有加,逢人便说钱家有子成双,可惜都在十岁上遇时疾而夭,让我娘痛彻心肺,只有我,生而驽钝,才能长成到现在。”



    说罢,钱千里抬头看了看已是满脸惊惧的妻子,继续说“我那个老祖宗听说之后也是叹息不已,连说生早了生早了,没赶上。”



    制止了要发问的妻子,钱千里继续说:“想我们的潮儿……”



    “不!”钱夫人终于忍不住了,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们的潮儿,”钱千里安抚妻子坐下,继续说道“比他那两个亲伯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你是他亲娘,自然了解潮儿。小小的孩子,我书房里的书,随便抽一本,让他背一句,他能把整篇给我背下来。问他一句,他不但能引经据典举一反三,大多时还能问得我哑口无言,然后那小子就躲在一边洋洋得意,你以为我不愿教孩子读书吗?我是怕呀!”



    说到此时,钱千里的情绪激动起来。



    “我不教,这孩子就自己学,你不信可以自己去考他,什么医卜星象,天文地理,山川大河,农桑渔猎这些我都不懂,他一准能给你说得头头是道,条理分明。只要回京,他叔伯家的那些孩子,无论比他大还是比他小,你见过他吃亏吗?我偷偷的看过,他几句话就把那帮孩子耍得团团转,就算他们被潮儿卖了,还都得哭着喊着帮潮儿卖个高价,我不敢说这小子已经洞察人心,至少在人情练达上已有小成。还有”



    说着,钱千里有点哆嗦的从袖子里将钱潮自己画得那张卧牛弩的设计图展开来放在了桌子上,用手指叩着桌面。



    “卧牛弩,国之重器,国之利器。无论守城攻城,让人闻风丧胆。多少年了,军器监里的大匠能吏无不想进一步改进,可惜却寸功未立,可你看看,那孩子才去了军器监几次,随手画了张图做了改进,还制作了一个小号的卧牛弩给我看,我敢说这些能让那些头发都白了的大匠们羞死,夫人,别的不说,为夫我没羞臊的在这图上署上我的名字交上去,这对朝廷就是大功一件,起码能把我送进工部,至少一个侍郎是没问题的,夫人呐,钱家有子,我是真怕呀!”



    说罢见钱夫人眼中恐惧之色已浓,便握住她的手。



    “潮儿如此,我心中早就隐隐不安,生怕他步了我那两个哥哥的后尘,潮儿四岁之时就和父亲说过此事,父亲大人就备重礼带着潮儿的生辰八字去了皇宫里的司天监,求那里的监正给潮儿批一下命理,结果……”



    “结果如何?”钱夫人急切的问道。



    “那司天监的监正连夜就诚惶诚恐的把父亲送给他的礼物送了回来,留下了十岁必夭四个字,谢完罪就匆匆的走了!”



    用手给夫人抹了一下脸颊上淌下来的泪水,钱千里继续说:“你总埋怨我只忙公务,不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我是不忍呐!就算把他当成猪来养,这孩子在咱们身边也能看得见,摸得着,就算他再淘气,再胡闹,就算教训他一顿也是天伦之乐,可……可……”两个可字之后,钱千里再也说不出话来,也留着泪和夫人对视。



    转过年来,钱潮就十岁了。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吗?”钱夫人泪眼婆娑的看着自己的丈夫,手都被他捏得有些疼,但她不在意,见丈夫不说话,又看到桌案上的信纸,又急切得问,“难道只有让潮儿去那里才能躲过这个灾劫吗?”



    “那也要潮儿能被选上才可以去。”



    “要是……要是选不上呢?”



    “夫人放心,如果真的选不上,我会拼着把头磕烂了去苦求那位老祖宗看护潮儿,毕竟是一脉血亲,不过,夫人呐,你看,如果潮儿选不中,又躲过了这一灾的话,以后潮儿想做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要做官了,除非你愿意将潮儿过继给我三哥,你可舍得?”



    钱千里口中的三哥,乃是其父嫡出,一直子嗣艰难,钱家的族规又是非嫡出不得为相,依着钱千里对自己儿子的认知,自己的这个妖孽般的儿子如果为官却不得为相,那钱家还不知道被他搅风搅雨的搞成什么模样呢,若想为相不如早早过继给与自己关系不错的三哥,至少名义上是个嫡出,也好为潮儿铺平道路。



    “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吧,依着潮儿的脾气,我看他未必愿意做官,”说着钱夫人用手帕仔细的擦了擦眼泪便站了起来失神的向房门走去,“我去给潮儿掖一掖被角,这孩子睡觉不老实,爱踢被子。”



    听到这话,一直躲在房门外偷听的钱潮立刻像只小狸猫一样敏捷的钻回了自己的房间,盖好被子后又很配合的露出一条小腿。原来钱潮也惊讶于全家赴望京一事,自己娘亲有孕在身本不应这样奔波才对,因此他偷偷的躲在父母门外偷听,却不想听到了这样的钱家秘辛。



    “神仙?难道真的有神仙?”在母亲帮自己掖被角盖住腿的时候,钱潮一直眯着眼假寐,脑子里不停的思索着刚才自己从父母那里听来的话。



    “甲选,怎么选?”钱潮想这个的时候感觉母亲的手还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咕哝了些什么便走出去带上了房门。



    “我十岁真的会死吗?”他脑子里乱的很,不一会儿便沉沉的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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