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前。



    亦茗轩所在的那条街道上依旧是静悄悄的,不止这条街道,此时整个瑞轩镇都如同没有醒来一般的安静。



    一位素袍老者的身影出现在这条街道上,他的背后就是高大又压抑的澄明楼,老者回头看了看,似乎是略略的作了一番思索,然后就从宽大的袍袖中伸出一只有些干枯的手臂,几个手诀之后随着一声如响鞭一般的爆响,强如海啸一般的灵气波动自他那几根同样干枯的手指间荡漾出来,然后他袍袖一拂就继续向亦茗轩的方向走去。



    而偌大的瑞轩镇就在这一声难以引人注意的轻响之后,瞬间护镇的阵法完全开启,同时整个镇子也陷入了诡异的定格之中。



    瑞轩镇虽然挂着一个“镇”的名字,但实际上与修行界里的大城一般,无数的房屋楼宇鳞次栉比的排列,街道纵横如阡陌,更是有数不尽的修士或定居于此或往来于此,而随着那位老者的一个手诀之后,瑞轩镇就在一眨眼间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清晨的街道上人虽然不多,但当时所有在街道上行走的人,都在这一瞬间齐齐的停了下来,并非是听到了什么或是注意到了什么才有意识的停下了脚步,而是在行走之中瞬间静止,不论男女,同时还奇异的保留着走路时各自的姿态……但却一动不动,抬腿迈步时衣袍随着腿脚而起的褶皱,袍袖随着双臂的飘摆,路上女子秀发的飞扬,甚至是行人的回眸而视或是驻足观望的目光都同时的凝滞住了,同时凝滞住的还有路上的风,路边所有的招牌幌子都随风轻轻的摆动,而它们在各自不同的角度时就都停了下来,仿佛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静静的扯住了不能再动弹分毫。



    原本路边的不少的茶楼之内在这个时间都很热闹,因为今日天色有些古怪的阴暗,所以茶楼之中灯火通明,但此时楼内桌上笼在薄纱之后的灯烛火苗都不再跳动;厅堂之内本是热闹一片的说笑声,瞬间就静悄悄的,在定格之前,人们相对而坐互相说着话,此时该张嘴的张嘴,该倾听的倾听,该饮茶的饮茶,彼此的表情各自生动鲜活无比,唯独不能动分毫,而且看他们目光竟毫无察觉,完全不知自己此时已被困住;既是茶楼当然有人在斟茶,细细的一道茶水从茶壶嘴流出注入到茶杯之中,这道淡绿色的茶汤细流也悬直不动,下面的茶杯中茶汤则呈静止的翻滚状,淡淡的茶香热气还袅袅的升起,薄雾一般同样悬而不动;一旁的楼梯上,上楼的人与下楼的人擦肩而过,向上抬起的腿与向下探出的脚也都静止不动……



    就如时间在这一刻彻底的停了下来,又如整个瑞轩镇在瞬间就被困在了一块巨大无比的琥珀之中!



    而这一切只发生在瑞轩镇这片天地之中,出了瑞轩镇,在阵法所成的那光幕之外,天地风声一如往常,就连此时不知道多么远处的钱潮也依然如流光一般的正赶过来。



    这就是元婴修士的手段。



    域外大能修士到了瑞轩镇,一来为了保密,二来也是为了保护镇子上的人,所以那位素袍老者才施展了神通之术。



    ……



    亦茗轩的小院之内,三个人正仰头观望时忽然听到了门外由远而近的吟诵声,声音苍老,显然是一位老者发出的:



    “江河黯淡



    日月无光



    天柱倾颓



    玉龙彷徨



    长空风咽



    凤凰回望



    老友故去



    心肝摧伤”



    声音苍凉悠缓,越来越近,到最后一句时已经到了门前,老掌柜早就听出来人是谁,马上便向门口走去,同时一位素袍白发的老者也走到了亦茗轩的门前。



    “墨先生……”见到庄先生的好友前来,老掌柜打了个招呼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呜咽着向前来的那位老者行礼。



    “唉……”那位老者重重的叹了一声,伸手搀扶老掌柜,说道“他到底还是走了。”



    “是……”



    “我先去看看他。”



    “是……”



    这位素袍老者正是玉壶山上的那位墨祖,在前文中出现过,当时墨祖算是专门来看钱潮的,钱潮到亦茗轩时他正与庄先生下棋,后来庄先生还开玩笑一般的让墨祖与钱潮对弈一局,墨祖当时以输了太丢人而赢了也不露脸为由拒绝了,前文中也有交待,庄先生与钱潮这有实无名的师徒缘分就是这位墨祖一手安排的。



    小院里还有那矮胖的庄谐与那高瘦的老者,此时这二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墨祖的身上,而墨祖走进来时对这二人视若不见,他脚步沉重又缓慢的走向了端坐在圈椅之中的庄先生,在庄先生身前静立了好一阵,最后才深深的叹气,然后躬身恭谨的对着庄先生行礼,起身后又开口吟诵道:



    “才志高绝



    群小讥谤



    孤形吊影



    远客他乡



    仙途路断



    瀛洲之殇



    我送老友



    忧愤惆怅”



    墨祖与庄先生乃是多年的老有了,自然知道庄先生过去的经历,他同样也看出来这两个人是从瀛洲来的,因此那句“才志高绝,群小讥谤”其实就是在庄谐与高瘦老者,而那两人听了这句之后脸上也都有些不自然,那高瘦的老者还有些羞恼的瞪了墨祖一眼。



    墨祖又对着庄先生的遗体行了几礼,最后低缓的说道:



    “仙途漫漫,天机难测,老弟将来若无仙缘,或从尔有期。”



    这时那高瘦老者清了清嗓音准备说话,但墨祖又看向了老掌柜,对其说道:



    “庄兄临行前有什么交待吗?”



    老掌柜忙不迭的说道:



    “有,有,庄先生临终前留下了几封书信,在这里。”



    说着便将其全都取了出来,其中有一封是给钱潮的,也被老掌柜递到了墨祖的手中。



    矮胖的庄谐与高瘦老者见了那些书信后互相看了一眼,他们远道而来,自然有所图,只是没料到庄先生竟然逝去了,希望落空,只能退而求其次,现在他们两个很想知道庄先生最后有什么遗言留下,可是墨祖一封一封的看过后注意到这二人的目光一直看过来,便将这些书信都塞入了怀中,只留下庄先生写给他的那一封展了开来。



    那高瘦老者见墨祖始终不搭理他,开始还能沉得住气,但见到墨祖一直在认真的看着手中的书信后便忍不住开口说道:



    “墨老头,多年未见了,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墨祖轻轻的哼了一声,目光依然停留在信纸上,口中却说道:



    “以前见了都是打架,怎么今日你却要我打招呼呢?”



    高瘦老者说道:



    “哼,过去老夫可不知道你们将庄岐窝藏在这里,若是知道早就过来了,不巧得很,我们今日过来,庄岐今日故去,嗯,不论怎样他也算我们瀛洲七姓之人,如今他人没了,我们想……”



    墨祖已经看完了庄先生留给自己的信,随口就打断了他,抖着手中的信纸说道:



    “公羊秀山,你什么也别想,呶,这封信里庄兄说的清清楚楚,他的后事完全由老夫来操办,一应事宜皆在老夫身上,他留下的遗物也由老夫处置,与你们无关,庄兄的确出身瀛洲,曾经是你们瀛洲七姓的人也不假,但他为何有今日想来你们比我更清楚,若不是你们,他岂能有这样的结局?你们一直盼着他死,一直派人追杀他,如今也算隧了你们的心愿,怎么,现在他故去了,尸骨未寒,你们还要贪他留下来的东西不成,这个茶铺子是不是也要搬回瀛洲去?”



    原来这位从瀛洲来的高瘦老者名为公羊秀山,当初公羊黼在拜见庄先生的时候曾说过他的家世,瀛洲七姓之中公羊氏是排在首位的,而公羊氏又分为好几支,其中最强的就是公羊秀山这一支,公羊秀山自然是这一支的家主,也是整个公羊氏中身份重要的人物。公羊黼返回瀛洲之后立即就将在中洲五灵宗这里找到了庄岐的消息禀报给了公羊秀山,当时他就想立即赶往中洲来找庄先生,但后来却放弃了,若是当时他就启程的话,一定能与庄先生见面。



    而公羊秀山之所以放弃,则是因为觉得心里有愧。



    他早年间与庄先生十分的交好,二人曾经如兄弟一般,但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公羊秀山为了家族利益或者说为了他为了能让公羊氏在瀛洲能有一家独大的局面,最终与庄先生成了仇敌。



    公羊秀山是突然翻脸的,是精心布置了一个杀局然后凭借着庄先生对他的信任一点点的将其诱骗进入了陷阱之中,那次庄先生几乎被杀,多亏了有人搭救才九死一生、带着多处致命的重伤逃走了,从此公羊秀山就与庄先生彻底反目,后来在追杀庄先生一事上,公羊家是出力最多的,甚至几次都是公羊秀山亲自追杀,他与庄先生算是好了半辈子又打了半辈子,二人的后半生中都因为仇恨而巴不得能置对方于死地。



    后来躲藏在某个荒洲的庄先生在一次几乎险些丧命的追杀之中遇到了云游的墨祖,是墨祖出手救下了庄先生,二人因此相识,后来庄先生就随墨祖一起来到了中洲并一直留在了这里。



    公羊秀山之所以要来找庄先生,并不是为了继续追杀他,而是有十分要紧的事情需要得到庄先生的帮助,他实在是迫不得已,担心庄先生因为过去的仇怨不见他或者与他见面但拒绝他的要求,所以他才将瀛洲庄氏的大长老庄谐也一起带来了。



    前面说过瀛洲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向北漂移,最终会漂向冰狱一般的极寒之海,从古至今的瀛洲修士想尽了办法也无法阻止,他们才不得不想在其他洲去安身立命并最终选中了中洲,这才有了中洲过去发生过的两次大战,“千年之战”与“跨海之战”,当然瀛洲修士在这两次大战中都失败了,他们想夺取瀛洲的想法也都落空了,而瀛洲也依旧每时每刻的向北漂移,只不过这个速度很是缓慢而已。



    从发现瀛洲北移的事实事到如今,虽然瀛洲一直在向北但漫长的年月过去了,瀛洲依然没有进入极寒之海,或许对瀛洲而言,它漂入极寒之海的结局会在不知道多么漫长的岁月之后才会发生,加之经历了两次大战的失败之后,瀛洲的修士似乎对击败中洲修士并夺取中洲的信心大减,因此从“跨海之战”以后至今,他们一直没有第三次入侵中洲。



    但不得不说的是,瀛洲修士还真是命运多舛,除了自己脚下土地那可怕的宿命结局之外,他们又面临了新的危险,比起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到达的极寒之海,新的危机则更加的凶险和致命……他们也遭遇到了入侵!



    但入侵瀛洲的并不是修士,而是来自海里和空中如同魔物一般的可怕东西,那些东西不但凶猛残忍而且数量难以计数,每次出现时都如同滔天的黑潮席卷而来,在瀛洲肆虐一段时间后就忽然如退潮一般的离开了,但每一次都能给瀛洲带来不小的损失。



    而瀛洲之所以招致入侵也与他们自己有关,两次入侵中洲失败,瀛洲修士已经对夺下中洲失去了信心,因此在一边继续积攒力量同时还派出人继续寻找能够替代中洲的地方,过去瀛洲修士算得上搜遍天下了,也只找到了中洲,因此在继续寻找时,那些被派出去的修士就走得更远了,终于让他们遇到了那种如同魔物一般的恐怖存在!



    也可以说是那些如同魔物一般的东西籍此发现了他们,在那些修士不敌逃走后,那些东西就顺着他们踪迹一路追寻而来。



    第一次入侵的发生已经是庄先生被七姓共同追杀而不得不逃离瀛洲之后的事情了,因此庄先生并不知道发生在瀛洲的事情。



    瀛洲第一次遭遇入侵就损失惨重,离奇的是那些魔物一般的恐怖东西肆虐一阵之后就莫名其妙的离开了,然后过了一段年月它们就再次席卷而来,两次入侵的间隔足有几百年之久。



    它们为何而来,瀛洲修士不得而知,它们为何又退走,瀛洲修士也不清楚,甚至连那些东西是什么,瀛洲大部分修士也不知道。但每次那些东西都会给瀛洲带来莫大的损失,最明显的就是瀛洲那些修为高深的修士接连的在抵抗之中陨落,虽然它们离开后足有几百年的喘息之机,几百年,放在世间普通人身上已经不知道繁衍了多少代人,但这短短的几百年对瀛洲修士而言,不过是一个修士从幼年到少年的过渡而已。



    而且瀛洲修为高深的修士都是那些所谓“仙人血脉”较为纯正的人物,这样的人本身就不多,陨落一个就少一个,就算再有血脉纯正的后代出现,但等他们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其间还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次这种魔物的肆虐,他们能不能坚持到那一天都在两说之间。



    当然局势现在还未到那样绝望的地步,但为了应对那些魔物一般的家伙入侵,瀛洲修士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那些入侵而来的恐怖东西实在是强大无比,在经历了许多次的失败和惨痛的损失之后,就有瀛洲的修士想起了庄先生来。



    假如……最开始人们也不敢公开谈论,毕竟庄先生是瀛洲七姓的共敌,人们开始都是私下里悄悄的议论,假如庄先生的那个能让瀛洲修士突破血脉限制的办法能广为传播,让瀛洲所有人都能修习的话,那是不是能让更多的人突破血脉的限制而变得强大起来呢?



    那样瀛洲在应对这样的危机时就能多几分的自保之力,至少不用总把希望寄托在那些血脉纯正的人物身上了。



    再后来这种议论就连七姓之内也有了,那些大人物们表面上不说,但私底下都开始认真的思考起来。



    庄先生在中洲已经有两千多年之久了,虽然他在中洲的时候他过得很是安稳,从此远离了瀛洲修士的追杀,但瀛洲的修士已经再次被放出来到处寻找他,并不是为了杀他,而是要得到他的那个法子,虽然瀛洲七姓对庄先生的态度并未统一,但各自都在私底下派出人手寻找庄先生,他的那个法子先前被视作悖逆祸害之法,而现在却有可能拯救瀛洲!



    但十分嘲讽的是,七姓想的都一样,庄先生的法子或许有用,但最好还是不要让人人都去修习,稳妥的办法是只在自己的家族之中流传,这样对自己家族才有利……



    这也正是公羊秀山此次来中洲的目的,他想找到庄先生,告诉他瀛洲正面临的新的危险,希望庄先生能将过去的恩怨暂时抛开,将那个法子交出来让他带回瀛洲去。



    可惜的是他们来晚了,庄先生前脚刚刚逝去,他们后脚才到了这里。



    也正因此,当公羊秀山看到逝去的庄先生脸上那淡淡的笑意时,就总觉得那是庄先生对他最辛辣的讽刺和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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