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吴扬宿在公廨内,皇帝赐了他一所二进的小宅子,就在距皇城不远的清凉山上,吴扬却极少去住。



    吴扬从兴庆府就带了长吉一人出来,平日里他忙于公事,一半的时间在皇宫宿值,一半的时间在皇城司处理公务,吃饭也都是在外面解决。府里除了请一个浆洗婆子定期来洗晒一下衣物兼打扫一下庭院,并没有增添人口。



    吴扬虽然是节度使家的公子,吴璘一来本身是以武立家;二来他子嗣众多;三来金国始终虎视眈眈,因此吴氏子孙从十岁起就被丢到军中历练,与普通士卒同吃同住,一同操练,哪怕是嫡子也不例外。因此吴璘的各个儿子出来都极得人心,身上更无骄娇二气。



    吴扬窝在公事房内还有一个原因,日前,临安城的小儿口中流传开一首童谣,涉及皇位承继——



    “赵二郎,赵二郎,借我皇位几时还?江山半入敌酋手,子孙无能祸爹娘!”



    童谣一出,皇帝赵构的两位养子普安郡王赵瑗和恩平郡王赵璩日日都去宫门口跪着,指天誓日,以表忠心。



    大宋是太祖赵匡胤立国,太祖死后皇位却传给了他的弟弟太宗赵光义,当今皇帝赵构就是太宗一系子孙。



    可怜当今皇帝唯一的儿子赵旉在建炎三年病亡,当时大宋风雨飘摇,江山动荡,赵构听从大臣的建议于绍兴二年收养了太祖一系的赵伯宗和赵伯玖为养子,也就是如今的普安郡王赵瑗和恩平郡王赵璩。



    童谣一案由皇城司勾当“乌鸦”独孤木和“独眼”枭龙一同侦办。



    自古以来帝王最信谶纬之术,事关皇位传承和太宗一系承继皇位的合法性,这是从根本上动摇当今皇帝的皇权根基,他岂能不怒!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稍有不慎,临安城将掀起腥风血雨,人人都怕被殃及池鱼,恨不得置身事外。



    皇帝既然交给他查禁《岳飞传》一事,他自然一心扑在上面无暇他顾。



    次日一早,白羽带人去太学探查,寻找印书人。



    因为童谣的事情,白羽带来的逻卒一大半都划到了枭龙和独孤木手下,如今既然知晓印书人极有可能是太学生,白羽索性只带了两名逻卒随他去太学,其余的都听从两位皇城司勾当的差遣。



    吴扬起床练了会儿刀法,随后洗了把脸,吃了长吉买来的早餐,又差人给谢无鹫带了个口信,告知他隗忠在密谍司安然无恙,一上午的时光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中午,吴扬小睡了一会儿,正要起床处理公务,皇城司门外突然吵嚷起来,声音闹哄哄的也听不清都吵闹些什么。



    “长吉,你去外面看看,何事喧哗?若是无干人等叫守卫赶紧驱散了,在皇城司门口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长吉答应一声正要往外走,就与外面跑进来的一个壮汉撞了个满怀。来人匆匆扶了长吉一把,脚步不停地跑到吴扬的值房门外单膝跪下大声禀报。



    “卑职铁穆,有紧急情况求见指挥使大人!”



    铁穆是今日负责皇城司内外值守的都头,午后,皇城司大门外来了一群百姓,推着一个板车,上面躺着一男一女并一个几岁小儿的尸身,百姓们吵吵嚷嚷,说是皇城司逼死了一家三口,百姓们要讨个公道。



    大宋皇城司自建立以来,至今刚好两百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百姓围堵大门的情况。



    铁穆觉得新鲜,他使人打听了一下,据百姓说是今日皇城司去西市捉拿传唱反动童谣的案犯,不知怎的竟将矛头对准了西市杀鱼为生的王二苟一家。



    快行的衙差锁拿了王二苟,随后又去锁王二苟才七岁的独生子王石头,说是这一带的小儿传唱童谣都是王石头领的头,要拿他回去问话。



    王二苟夫妇只得王石头一个独子,平日里宝贝得不行,夫妇俩开的杀鱼档都不让王石头涉足,嫌杀鱼档内鱼鳞、内脏腥气,又满是血水,不愿宝贝儿子遭罪。



    如今皇城司竟要拿宝贝儿子进去问话,那是皇城司唉,多少高官显宦进了皇城司少有命在,万幸不死也得脱层皮,一个七岁的小孩进去了还能囫囵个儿回来吗?



    王二苟夫妻先是苦苦哀求,快行的衙差不为所动,抡起沉重的铁链就要往王石头身上套。



    王二苟哪里舍得让宝贝儿子进那阎罗殿,他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飞身就往衙差身上撞,将衙差撞得倒退了几步,摔了个屁股墩儿。



    快行的衙差大怒,抡起铁链、棍棒、佩刀就往王二苟身上招呼,打得王二苟满地乱滚。王二苟的老婆见丈夫吃亏,赶紧扑过去护住丈夫的头脸,接连挨了好几下,打得夫妻两连声惨叫!



    “你们欺负我爹娘,我跟你们拼了!”



    王石头不知什么时候抽出一把杀鱼刀,刀身薄而细长,刃口在日色里闪着寒光。王石头双手握着杀鱼刀向为首的衙差直直扑过去!



    王二苟夫妇吓得脸色煞白,惊叫道:“不要,石头不要!”



    这时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只见王石头拿着杀鱼刀冲到为首的快行班头穆远跟前,穆远微微一错身,躲过了刀锋,一只手一把薅住王石头的脖领子,将他转了个圈。



    王石头也是个犟性的,他一转过来,立刻将杀鱼刀向穆远捅去。穆远拎着王石头的衣领用力一甩,将他甩出一丈开外,摔在地上成了滚地葫芦,“噗”地喷出一口血来!



    “石头——”



    王二苟夫妻一声悲呼,二苟娘子奔到儿子身边查看伤情,王二苟从案板下抽出一把大号的杀鱼刀指着皇城司的一干人,嘶声吼道:“不许过来!你们杀了我儿子,我跟你们拼了!”



    见王二苟手中有刀,衙差们“呛啷”一声纷纷抽出佩刀逼上前去。



    王二苟不过是情急之语,他一个普通的杀鱼小贩哪里会是训练有素的皇城司快行衙差的对手。



    童谣案涉嫌谶纬之术,又事关大宋皇位继统,搞不好就是谋逆的大罪!见王二苟居然敢持械公然拒捕,衙差们三两个回合将王二苟就地格杀!



    王二苟一死,二苟娘子也冲上去拼命,一头撞在衙差的刀锋上,被当场抹了脖子!



    转眼之间爹娘尽殁,刚刚爬起身的王石头还没来得及悲伤,就听旁边有人摇头叹道:“就为了贪图几粒糖果,竟害得爹娘惨死,可怜呐!”



    王石头望了望说话人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爹娘的尸首,再低头看了看手中一直紧握着的杀鱼刀,他嘶喊一声:“爹,娘!是孩儿不孝,孩儿不知道唱几句歌谣就会要人性命!孩儿这就来陪你们,你们等等孩儿!”



    那孩子说着,将在地上滚脏的棉袄往两边一分,露出白生生的肚皮,他将杀鱼刀往肚子上使劲一捅、一拉,只听“噗嗤”一声,滚烫的肠子流出来,溅出的鲜血喷出老远!



    王二苟一家三口死了个干干净净,惨状惊呆了远处围观的百姓,又有人说起,皇城司此次查童谣案,因为找不出主使之人,尽皆把矛头对准了那些拍手唱童谣的无知小儿。



    “都是些几岁大的孩子,如果都像王二苟一家这般,临安城不成了人间鬼域,谁还活得下去?”



    “走,去皇城司,给王二苟一家讨个说法!究竟是犯了多大的罪孽,竟要一家三口死绝!”



    “对,必需给个说法!无知小儿唱几句童谣怎么啦?难道童谣里说的不是事实?大半江山如今都在金人脚下,连祖宗坟茔都守不住,还有什么脸面怪这个那个!”



    铁穆一听也没当回事,他在皇城司当值,自然也听说了童谣是有人以糖果为饵,引诱临安城内的无知小儿传唱开来。察子和快行的弟兄在临安城内四处打探,始终找不到那个教会小孩唱童谣的人,听说两位皇城司勾当都很窝火,自己没必要去撞两位大人的枪口。



    他对聚集在门外的百姓大声喊道:“童谣案事涉谋逆,尔等速速离去,不可自误!”



    百姓们不走,铁穆命兵丁进行驱赶,谁知百姓越聚越多,双方发生冲突,两边都有人受伤挂彩。



    百姓们见王二苟一家的公道没讨到,反倒又有人受伤,立刻不干了,仗着人多竟要冲击皇城司大门。



    铁穆见势不妙,立刻命令退回皇城司内部,将大门关上,防止百姓冲进衙门。这才飞奔过来向吴扬报告。



    如今皇城司内吴扬是最高长官,主意自然得他来拿。



    吴扬跟着铁穆来到大门处,只见皇城司两扇朱红的大门已经落闩,门外有人不停撞击大门,搞得大门摇摇欲坠,幸亏值守的兵丁用肩膀用力顶着大门才没有被撞倒。



    吴扬顺着架在围墙上的梯子爬上去,只见门外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百姓用一辆大车充当攻城缒,不停撞击大门,嘴里吵吵嚷嚷地喊道:“我们要见提举大人!我们要给王二苟一家伸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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