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女童像只夜猫一般,轻巧地跃上步辇。



    她摊开双手,低头凝视着胳膊上每一寸的伤疤,心绪复杂。



    她最讨厌雨天,淅淅索索,绵延无尽,就好像这个世间到处都有人在哭。



    子时了,她那个狠心的夫君还是要负隅顽抗吗?



    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她取出已经有些掉色的唢呐,放至唇边轻轻吹了一声,林中响起诡异的脚步声,陆陆续续地朝声音的源头移步过来。



    她张开五指,朝着虚空中缓缓转动手腕,一时间黄沙涌动,无数细虫蜂拥而至,在地上形成一个巨大的沙漏,将步辇连同她所有的「黑羊」,缓缓卷进深坑之中。



    二十年前,他肯为了功名疆土不惜将新婚妻子丢给敌人残忍杀害;而如今,却因二十余年的朝夕与共不忍心将那杀人凶手的头割下来吗?



    如泉涌一般,那些虫在平州城门口的黄沙上聚集地越来越多,女童被大群惨白着脸的活死人拥簇着,从地下的虫阵中浮到了地面上。



    果然,还是没有来呢。



    她漠然地欣赏着自己已经被拔掉了指甲的十指,忽闻前方的「黑羊」群中传来一阵喧嚣。



    “哦?来了吗?”



    看清来人的面貌,女童清澈的双瞳倏然凝聚,抬手叫那些正伸着枯槁的双手挡住路的那群僵尸退下。



    那人跌跌撞撞地冲到她的轿辇前慌乱地趴跪在地上,伸手攀上了她小小的碎花鞋。



    “楚姑娘,求求你,不要伤害他。”



    女童眯起双眼,极其厌恶地一脚踢在对方的头上,将那人踹出数丈远。



    “怎么,他那样一个该死的凉薄之人,公主是没见过男人吗?竟也肯为他放下面子跪着向我求情?”



    “楚姑娘,当年的事只我一人的错,是我骗了你。那日其实他根本没有同意娶我,他说他站在江山与心爱之人中间既然都不能周全,不如他自己去死,我父王也不会为难你们了。”



    “只是......父王拦住了他,是我见他如此爱你所以心中嫉妒,便自作主张地害了你,只当他没了这些需要权衡的挣扎之后,自然会为了百姓的周全而娶我......”



    女童闻言一愣,多年来的恨意和报仇的心支撑着她走到了现在,可是如今,这个当初害她到如此地步的凶手竟亲口承认这些怨憎都是假的?



    “贱人!”



    她一挥手,数只钻心蛊“噗”地钻进她的皮肤下,随着她的左手握得越来越紧,那虫子在她皮肤下爬动的速度也疯狂加快。



    “你......放过他吧!杀了我也好,用蛊虫折磨我也好,只求你不要伤害他,也不要伤害我们的孩子......”



    二十多年,对一个人的爱足以让一个娇纵蛮横的少女磨平了棱角,可即便二十多年;眼前人的容貌枯萎变了又变,她还是无法忘掉那日被按在床上剖开皮肤时,辽丹公主肆意的狂笑。



    处月宁收起了眼中的暴虐,逐渐平静了下来。



    “公主真是用情至深——你说,若是他知道,你暗中与中原永定侯勾结,将他最宝贝的平州百姓偷偷送出城,以活人充作军粮,他会不会气得将你碎尸万段?那可都是些最底层的老弱病残啊!”



    “不!不要告诉他!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这种事了!”辽丹公主连滚带爬地拖着双膝挪到她的步辇前,不停地磕头,额角砸在布满锋利碎石的地上,头破血流。



    “我......我也是没有办法!父王死后,我弟弟上位,他跟母后一心只想着权位之争根本不管平州,我在平州没了靠山,自然被满城的人喊打喊杀。”



    “——我没有办法,只能通过跟中原人合作,铲除那些日日夜夜想害死我的人!”



    小女孩从座上倏得站起来,小手在虚空中一抓,便握住了女人纤细的脖子。



    她指尖慢慢用力缩紧,眼中尽是恨意与狠毒,“真是巧舌如簧,今日我倒要看看,你这条满嘴谎话的舌头到底长什么样!”



    下一瞬,女童一把扼住对方的下颌,用力向上一托,那下巴居然整个的被卸了下来。



    处月宁抽出身后的弯刀在她的舌头上比划了几下,随后一掌将她击入到「黑羊」群中。



    “算了,”她冷冷地笑起来,“留着你的一根舌头,一会亲自同他交代清楚吧。”



    风声呜咽,她拿起唢呐短短地吹了一声,十分刺耳。



    处月宁拾起拖在地上的袖子用弯刀割了一块方方正正血色的布下来。



    “时辰到了,既然夫君害羞,不愿亲自迎我,那我们自己上门吧。”



    她坐回步辇中,仪态万千地将那红布盖在了自己的头上。



    “起轿。”



    唢呐凄惨凌厉,那红衣女童被一群活死人拥簇着,沿着城中主道向殿内行去。



    少顷,那议事殿的屋檐上,传来了一阵短促的笛音。



    「黑羊」们脚步一滞,一时间,这群浩浩荡荡的大军推推搡搡地乱了套。



    “干什么,干什么!”



    轿辇被毫无预兆地丢在地上,她重重地摔了一下,恼怒地骂了一句。



    “你们苗疆的这群活人怎么都这么喜欢玩死人的东西?”



    黑衣男子拿着骨笛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敲着,朝着虚空中迈了一步,便从那屋檐上飞跃下来,稳稳地挡在那片活死人面前。



    “父亲,她来了!母亲她......”



    “她已经不是你母亲了!咳......现在那个人,是中原皇帝的帮凶,平州的敌人。”



    殿内,卢文用听到动静,感受到长子话中的迟疑,开口纠正道。



    像是在说服他,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红衣女童斜斜地倚在轿辇中,眼里褪去了往日的狠毒狡诈,透过半透明的红布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平州,二十余年如一日,就算那孤城中的城墙砖瓦已然褪色,也如当日出嫁那天的场景,一切都没有改变。



    “新娘子出门了!”



    烟花炮竹,凤冠霞帔,她的将军骑着骏马前来迎娶。



    这样的幸福,往后再也没有过了吧。



    想到这,红衣女童的嘴角浮现了几分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笑意。



    “她来了!射箭!”



    随着一直利箭呼啸着划破长空,穿过流苏,钉在她耳边的木板上。



    原本安安静静地围在她身边的「黑羊」不知被那个黑衣男人的笛声唤到了哪里去,只剩她孤伶伶地坐在轿中。



    隔着红纱,她黑白分明的那双杏仁眼中倒映出——



    万箭齐发,如暴雨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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