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价大跳水的第十日,陈氏果然露出了狐狸尾巴。



    趁所有布行低价抛售之际,陈氏突然倒反天罡,以对折的价格,大肆收购布匹,包括所有丝坊中的蚕丝,几乎在一日之内,全都落到了陈氏手中。



    先打压市价,再回割韭菜,妥妥的资本阴谋,吃相简直不要太难看!



    蚕丝是布业根本,如今被陈氏全城买断,仅靠沈氏自家的缫丝量,一日织不出百匹布来。



    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生意做成这样,的确太不厚道了。



    傍晚,家宴。



    “文君,昨夜未见你吃饭,今夜也不吃,是不是有了呀?”丈母娘往沈文君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



    沈文君用筷子狠狠戳着米饭,“我愁的是咱家生意要做不下去了!”



    丈母娘道:“哎呀,不做便不做了嘛,你一个女儿家在外抛头露面,我本就不太同意,如今世道这么乱,干脆退市关门,给我生个孙儿,在家相夫教子比什么都强。”



    “娘!您又来了,都说过多少遍,祖业不能丢,”沈文君将急切的目光转向老丈人:“爹,您也说句话呀?”



    “你们年轻人就是性急,商界大风大浪多了去了,哪儿能遇到点儿坎坷便要死要活,茶饭不思的?”老丈人端着酒杯,神态自若,淡淡一句:“放心,要不了多久,布价自会涨回去的。”



    毕竟是个走了几十年商的老江湖,这里头的玄机,一眼看破不稀奇。



    “听岳父大人您的口气,是知道陈氏的目的了?”宋澈问道。



    老丈人轻轻一句:“多半是要进贡岁币了。”



    岁币,通俗而言,便是国力较弱的一方,为避免战争求和,向国力强盛一方交的保护费。



    丝绸,金银,盐,铁,茶,乃至于女人,都在“岁币”范畴之内。



    老丈人说道:“人家陈氏在朝廷里边儿有人,定是听了什么风声,才会大肆囤积丝绸,以往所进贡的布匹,无碍乎是到蜀地与江南这两个地方采购,这次多半是要来江南了。”



    沈文君眼睛雪亮:“如此说来,咱家不是也有机会吃一口皇粮了么?”



    “咱有什么资格与陈氏抢这口皇粮?”老丈人加重语气,“人家朝廷里边儿有人,若真有生意早一步便揽下了,哪能还轮得到咱们?”



    老丈人自斟一杯酒,闷头灌入口中,低头叹道:“只怪我沈家人丁凋零,若是在朝廷里也能占个人,即便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商路便要好走的多。”



    此话虽未指名道姓,矛头却赤裸裸地指向了沈文君。



    家无男丁之事,在老丈人心里耿耿于怀。



    宋澈心里也挺不是滋味儿的,老丈人打心里便没将他当成自家继承人,谁叫他姓宋,而不姓沈呢?



    “我吃饱了。”沈文君扔下筷子,一如既往逃离了膳厅。



    “姓沈的,你看看你,又将女儿给气跑了!”丈母娘瞪眼呵道。



    “你莫要说我,整日催她生孩子的可是你!”老丈人依旧不甘示弱。



    宋澈暗叹一声,识趣地罢筷下桌,跟着追出了膳厅。



    ……



    夜凉如水,清风浅唱。



    佳人独倚小亭,望着池塘偷偷抹泪。



    可恨不是男儿郎,错在只是女儿身!



    宋澈提着灯笼,便靠在柱子旁,笑盈盈地,也不说话。



    许是伤心够了,沈文君才偏过头来,噘着嘴喝了一句:“笑什么笑!”



    “夫人真想要吃这口皇粮?”宋澈问道。



    沈文君沉默稍许,才低声道:“我也不是多么稀罕这皇粮……我只想证明沈家谁也不输,更不想见陈氏小人得志。”



    “可我告诉你,皇粮一点儿也不好吃,”宋澈说道,“一旦与朝廷打上交道,不仅要面对商场的钩心斗角,还得承受官场的尔虞我诈。”



    宋澈来到古代,时刻都在提醒自己,不要与朝廷扯上关系——朝廷之水,权力之毒,深不见底,稍不注意便会被淹死,许多纯粹的东西,一旦与权力沾边儿,便会潜移默化地变质。



    “你是不知做皇商的好处,”沈文君说道:“皇商的赋税特别低,只需取三厘过税即可,而且那可是岁币,一单便是好几十万匹丝绸,哪个做生意的不眼红?



    最重要的是,一旦与朝廷做上生意,咱的物流便通了,再猖獗的土匪也不敢劫皇帝的货。”



    “听起来是不错,”宋澈抿着嘴唇,问道:“可关于‘岁币’之事,不过稍有风声,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呢。”



    沈文君说道:“大梁王朝向来是重文轻武,纵观三百余年历史,每每战场上吃亏便会向敌国进贡,如今第戎来势汹汹,这岁币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宋澈笑问:“照你这么说,你是希望大梁败咯?”



    “我——”沈文君贝齿咬唇,不说话了。



    战争一旦打响,往往会有两种声音,一种是委曲求全,另一种是血战到底。



    朝廷加重赋税,是为充实国库,而充实国库,要么是为了求和进贡,要么是招兵买马。



    大梁与西北胡族已征战五年,即便当今皇帝没脑子,朝廷内阁也不可能愚蠢,若不稳住北方第戎,遭受两方夹击很可能亡国,但偏偏大梁王朝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出兵与第戎交战,由此只能说明一件事,朝廷中反对求和的声音也许更大。



    进贡岁币一事,实在不能定数。



    “为今之计,不如静观其变,将手头生意维系好,倘若大梁真的有意进贡求和,到那时再争岁币生意也不迟,”宋澈握着沈文君玉手,笑道:“陈仁才那个蠢货,怎可能会是为夫的对手?”



    沈文君目光闪烁,“可如今蚕丝都被陈氏买断了,纵使布匹价格能够回暖,咱也没有原材料织布了。”



    “哈哈哈……”



    “你笑什么嘛!”



    “夫人可知蚕丝从哪儿来?”宋澈眨着眼睛问。



    沈文君说道:“自然是缫丝剥茧而来了。”



    “茧又从何来呢?”



    “从蚕农手里收购的呗。”



    “那不就对了,咱江南特色,便是家家户户有农桑,江南百万户人家,陈氏胃口再大也不可能吞得完;



    蚕桑分两季,恰好为春夏,蚕宝宝一般四十日便能结茧,由此说明,未来三个月将是养蚕高峰期,咱的潜在货源可谓是源源不断;



    陈氏垄断了苏州城的蚕丝,咱们便下乡去收购,如此,蚕农不用再到城里贩卖,省去了一笔路费,他们何乐而不为?”



    宋澈顿了顿,又说道:“再退一步讲,即使收不到蚕茧,大不了咱自己开一间桑坊,反正城外流民那么多,自己养殖,自己缫丝,自给自足,谁又能卡得了咱们的脖子?”



    “经你这么一说,我肚子突然有些饿了……”沈文君兴奋地揉着肚子。



    “你啊,一遇心事便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习惯可要不得,”宋澈拉起沈文君便往亭外:“恰好王婶儿挤了两瓦罐牛乳,走厨房去,为夫煮奶茶给你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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